71 塵心

窗棂響起細小的沙沙聲, 伴着風聲,是雪粒敲在窗上的聲音,格外使人感到安寧——只是細想, 為何雪山中會出現一座四季如春的桃花谷,而溫暖的山谷又會下雪, 實在稱得上是奇異。

陳微塵這次倒沒有很快睡着,反而清醒了一些, 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說起話來。

“葉君, 你在雪山上都做些什麽?”

葉九琊回答:“晨起練劍,之後讀劍譜,與人切磋,夜晚觀冥。”

“每天都這樣麽?”

“嗯。”

“我聽說道家講究道法自然,有三清,佛門講慈悲, 有佛祖、菩薩。葉君,你們劍修呢?”

葉九琊道:“修心, 有劍冢。”

懷中人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描着他眉眼:“別人修仙,最後要長生不老,你們修仙, 最後卻是徹底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東西。”

陳微塵看着他, 接着問:“你這些年一個人,冷清嗎?”

葉九琊淡淡道:“還好。”

晚香浮在帳中,平白添幾分欲說還休的旖旎。話本中常有這樣的場景, 古寺,或者是什麽偏僻荒廢的院落,路過的書生借宿一晚,偶遇一只狐妖或是花妖。妖魅總是容顏美麗,溫柔解意,在耳邊吐着氣,柔聲說,這位郎君,你孤身一人,冷清不冷清?

等那過路的書生被迷惑,再露出獠牙來,有的喜歡食人血肉,有的喜歡嚼碎骨頭,有的喜歡吸人精魂,即便有真心相愛的,總要出一個道士來棒打鴛鴦,最後雙雙殉情,總之是要不得好死。

葉九琊也不知那隐約的危險感到底從何而來,只知道不宜再這樣過分親密下去,他伸手捉住陳微塵的手腕,想要拿開——卻不料這一動作使氛圍更顯暧昧。

陳微塵唇角翹了翹,他笑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起來,裏面一泓潋潋的秋水,笑意過後,秋水波瀾平靜下來,澄淨裏帶着些悠長的情意。

這人一身的風流,怕是有七分都在這雙眼裏。坊市裏行走的時候,若是有哪家的女兒推開小樓的繡窗,恰對上這樣的眼神,必定要紅了兩頰,垂眼匆匆阖上窗,再回頭向閨中密友悄悄打聽是誰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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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此時笑吟吟問:“葉君,你為何一直看我?”

葉九琊看他強忍睡意的樣子,揉了揉他頭發:“睡吧。”

陳微塵“嗯”了一聲,正要閉上眼睛,昏暗的房間忽然亮了亮,山谷卻忽然傳來巨大的悶雷轟隆聲響,随後是某種隐約的滾落聲。

——然後是外間傳來侍女的尖叫。

“公子!”小桃撞開房門:“不好了!山崩了!”

葉九琊以劍氣擊開窗戶,果然看見夜空灰雲翻騰,周遭山峰劇烈震顫,大大小小的石頭滾落在雪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随後猛地抖了一下,山頭全部壓向這座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世外桃源。

與此同時,守在幻蕩山天門的人們也都有所察覺,紛紛轉頭望向霧氣彌漫,隐隐傳來轟鳴的山路。

下一刻,更大的震顫到來了——這次的震顫來自天門。

虛空的屏障出現連綿不斷的漣漪,絲絲縷縷黑氣已經滲入。

空明與餘下的指塵弟子在面前空地設下層層佛門陣法,能認出的有鼎鼎大名的“慈航”、“慈悲”、“渡厄”幾個,不認識的那些,更是玄奧精深,氣息莊嚴,連一直籠罩前路的迷霧都在莊正佛光下淡去不少。

空明着一身雪白僧袍,半披金紅蓮衣,身邊環繞朵朵佛蓮,腳下是繁複的陣法,若那陣法是尋常顏色,必定要光芒奪目,然而這陣法內蘊佛門正統,只是呈現淡淡輝光,愈發襯得中央空明眉目沉靜,不沾半分凡世塵埃。

刑秋在一旁看着,陣法将成之時,有個小沙彌跑過來,對他行了個禮:“這位施主,空明師兄說,你修魔道,不能待在陣法裏,還請離遠些。”

刑秋看了空明一眼,轉身走到了天門正下方。

過一會兒,小沙彌又過來,說:“這位施主,師兄說天門乍被破時,陣法足以應付,您不必離得這樣近。”

刑秋瞪了空明一眼,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往後方走去。

小沙彌卻也跟了上來,盤坐在一塊石頭上,精神奕奕地看着陣法。

刑秋問:“不回去?”

小沙彌尚且天真純稚,沒有那些和尚們青燈古佛多年落下的寡言少語的毛病,道:“貧僧已經幫不上忙了,不如在這裏看着,正好參悟佛法。”

刑秋嗤笑一聲,在小沙彌光亮的腦袋上拍了一下:“佛法不精深,小小年紀,‘貧僧’倒是說得順口。”

魔帝陛下論起那帶着幾分妖郁的長相來,自是不輸于這世間的妖精們的,他一笑,小沙彌哪裏見過這樣的排場——目光飄忽了幾下,默念幾句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才道:“寺裏的師叔師兄都是這樣自稱的。”

刑秋又道:“天門一破,咱們這些人九成是要活不了了,你還有心情參悟佛法?”

小沙彌道:“佛祖舍身飼虎,割肉喂鷹,尚且面不改色,如今衆生臨劫,我們這些弟子又怎能懼怕?”

刑秋看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偏要捉弄他:“人死燈滅,現在離心魔進來,我看也用不了多久,這就要一命嗚呼了,縱使參透太多佛法,你說又有什麽用?”

小沙彌撚了撚念珠,回答:“施主,話不能這樣說,眼前迷障只在一念之間,說不得下一刻,我便要立地成佛了呢。”

刑秋笑了起來,從背後摟住小沙彌的肩膀:“小禿驢,出家人不打诳語,你可記住了。”

小沙彌被美人圈着,全身僵硬:“貧僧并不是說貧僧能夠立地成佛……”

刑秋笑了笑,拍了拍小沙彌的肩膀:“叫你師兄過來,我有正經事要和他說。”

小沙彌被放開,急匆匆的走了。過一會兒,空明布完陣法,來了他身邊。

“你有何事?”空明問。

刑秋展開手掌,手指修長,指尖剔透,忽的泛出一絲黑氣來,黑氣迅速蔓延,直到将半個手臂都環繞住。

“你該記得我的那個心魔。我這些天,一直想着怎樣怎樣找到他。”刑秋道:“原本沒有什麽起色,後來——我想,心魔既然是由心而生,那便追憶往事,去找心魔産生的根由。那樣之後,果然能隐約看到一些。”

“星羅淵是人間世與心魔世的一個交界,兩世交融而并無沖突,生出了那些霧氣,凝成九幽天泉,我被泉水淬體,故而與心魔世中自己的心魔有了聯系,他附在我身上時,我也不會像其它人那樣失去神智而死。”

空明聽出了他話中的意味,問:“你是想說,人與心魔并非不可以共存?”

話音還未落,虛空的大門轟然震顫,心魔撞破屏障,潮水一般湧來。

與此同時,幻境之中,閃電撕開天幕,狂風驟雪席卷天地,雪潮與斷山轉瞬之間淹沒了此處。

葉九琊抱着陳微塵飛身而起,堪堪避過。

陳微塵望着下面被夷為平地的山谷,将目光轉向葉九琊:“葉君,我們要往哪兒去?”

他的反應使葉九琊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無論在何種境況下,陳微塵的為人,看到小桃與其他人一同殒身雪中,都不該像現在一樣毫無反應才是,即使這是以自己的記憶衍生出的幻境。

但此時情景容不得他多想,他回身往劍閣方向禦氣飛去,發現此刻劍閣也是一片混亂。

老閣主見到他來,也不顧得還多帶來了一個人,匆匆道:“氣息有異,快去查看天河屏障!”

話音還未落,就有弟子從山下跑上來,面色焦急道:“閣主,有許多魔物從天河對岸過來了!”

遠方天際呈現一種詭秘的紅紫,無數散發濁氣的黑色魔物飛掠而來,似乎全部由黑色霧氣凝成,修仙之人目力甚好,能看見黑氣中央都有一張猙獰人臉,正在嘶聲喊叫。

“這……”一位師兄道:“這分明和記載不符!典籍中說魔修亦是從凡人中脫胎,可這……”

“不管這是何物,都危及我仙道人間,”老閣主眉頭緊鎖,“蓮心,你去傳信給各個門派,其餘人随我死守天河。”

天河之役就這樣突兀開始,而敵人變成了數以萬計的心魔,慘烈程度更甚當年。戰場上沒有兵刃碰撞聲,只有心魔的嘶啞聲音與失去神智的弟子瀕臨崩潰的慘呼聲。 陳微塵住在葉九琊在劍閣的居處,他自然是不上戰場,也上不得戰場的,每天只是在房裏或玩或睡,做些彈琴畫畫的事情,葉九琊每隔三五天會從天河回來一次,在山上待幾個時辰,一是需要調息心神,二是要安排事務,這時就會回來看他。

每當葉九琊回來,陳微塵便放下手中的琴棋書畫,和他一起待着,行止親切,稍有逾禮。某次葉九琊回來,發上沾了點點落雪,他伸手拂去後,踮腳親了親葉九琊的額角。嘴唇的觸感柔軟溫熱,一觸即分過後,彼此對視,竟都怔了半響。

山上也常見帝君的身影,且總是與陳微塵一同出現——葉九琊不止一次回來的時候,看見兩人正在樹下對坐,你一子我一子下棋。陳微塵看見葉九琊進來,這就要放下棋子迎上去,卻在被帝君冷冷淡淡看一眼過後,扁一扁嘴,接着不情不願地看回棋盤。

氣氛融洽又詭異,并且帝君毫無要參戰的意思,只在變故初發生時,對葉九琊說過一句話:“此役成敗,原本便該在你,不在我。”

葉九琊當時并不知道此話何意,直至這一天,老閣主重傷。

老閣主終于不敵,被心魔所傷,在最後關頭神智竟然清醒過來,右手抖抖索索,握住葉九琊的手,目光清明:“徒兒……”

葉九琊回握住他的手:“師父。”

老閣主咳出一口血來,斷斷續續道:“徒兒……為師看出,無情道……無情道三重境界,便是……它們的……克星,你從來……心性最好,只要将那情思、執念,統統抛下,三重境界……又有何難……徒兒,你……究竟有何塵心未淨?”

風雪呼嘯,老閣主的軀體逐漸僵硬,葉九琊握住他手掌的手亦一同變冷,冰涼寒氣從指尖蔓延,天際顯現殷紅色,似乎是終于露出一角的、這幻境的險惡用心。

“徒兒不孝。”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雪聲中響起。

“确有塵心未淨。”

沉默良久,又道:“謝師父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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