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蕭爻自小很能認命。

他生在将軍府,榮華富貴,外人羨之不來,但蕭故生的鞭子,旁人同樣體會不到。

大概是有點受虐的本性,三四歲的時候,那鞭子打在身上,他還知道委屈難過,能夠擠出不少眼淚來,等六七八了,他爹只管打,他得要半天才硬生生憋出個痛定思痛的面容。

再長大一點就知道怕疼了,學會了油嘴滑舌,是非面前稀裏糊塗,不再辯個分明,他很能認命。

就像現在,他結成痂的傷口泡在雨水裏,血都化開了。左手受制于人,鞋底粗粝的沙石幾乎嵌進皮肉中,而離他最近的那把刀就在眼前,半寸左右的地方,他的心裏還是想着其他的事情。

比如:齊大叔真不會撒謊啊,換個人來接話吧。

得稱心意,從他們的背後響起了一個冷淡的聲音,這把嗓音落在雨裏,就像凝作了雪水,刮得蕭爻臉皮子疼。

“蕭将軍到底有沒有犯上作亂,李公公不清楚麽?”

天色已經晚了,加上陰雨,四方的眼界都不清楚,秦谏手裏撐着傘站在自家公子的身邊,他有些擔心,又知道自家公子的品性,不敢靠的太近,更不敢伸手去扶。

他不敢,到讓別人占了便宜。蕭爻趁着衆人分神的功夫,貓一樣竄到慕雲深的身邊——這小子的身手本來就不錯,若不是有傷在身,恐怕沒人攔得下。

“來的好晚……”

雨傘雖然不小,兩個成年男人勉強能夠,現在又多了一個蕭爻,多少顯得局促。

蕭老将軍與威遠镖局交情深厚,蕭爻未從軍前與慕雲深也算青梅竹馬,只是當時年紀小,而今再見,陡然間自有種生疏。

“咳咳……”蕭爻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兩聲,附在慕雲深耳邊問,“四面楚歌,你就這麽來,可是有辦法了?”

若是之前的慕雲深,性情溫厚,就是許久不見的朋友也不至于冷下臉來,可是這一個,淡淡瞥了蕭爻一眼,輕聲道:“離我遠點。”

因病而蒼白的臉分明沒有什麽威脅,但看人的目光卻莫名有股震懾力,縱使蕭爻馳騁疆場,兇神惡煞見過了不少,還是下意識退了兩步,又被雨水兜頭澆了一臉。

他撇了撇嘴,倒吸一口涼氣,認命似的站到了秦谏的旁邊,手順過腰邊的酒葫蘆,剛仰起頭,慕雲深又道,“不許喝酒。”

蕭爻悻悻,有些委屈,但求人幫忙的時候,他認慫認得也快。

“你是什麽人?”

那公公的眼力很不錯,灰蒙蒙的天裏,仍能将慕雲深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旁邊跟着的小侍衛提了燈籠上前,一點火光搖搖欲墜,怕被雨水打滅了,還用傘緣遮蓋着。

“在下慕雲深……”

乍聞這個名字,那公公怔了怔,慕雲深冷笑一聲才繼續道,“不過是小小威遠镖局的少當家。”

“慕雲深……威遠镖局……同名同姓,竟有這般巧事?”那公公略加思索,又朗聲道,“慕公子,朝廷正在通緝要犯,還請你不要插手。”

他的話語裏,有種陰柔妩媚,粘濕的好像蛻皮的毒蛇,蕭爻又打了個怵,眼巴巴看着酒葫蘆舔了舔唇。

這米缸裏釀出來的玩意兒不是個好東西,大多甜糯綿軟,也有烈性的,喝一口能沖到天靈蓋裏頭,把萬丈豪情都勾了出來——偏偏這邊城小鎮裏釀酒的本事沒幾個好的,蓋了米香,更多的是後者。

碎了膽子的人,也能憑它逞逞意氣,可偏偏蕭爻不會,江南的茶不能使他柔軟,邊城的酒也不能令他張揚。

“要犯?你是說這個人?”

慕雲深重病未愈,氣息不穩,說話間更是斷斷續續。他的身形裹在暮色與細雨中,瘦削卻挺拔,韌如蒲葦,有種出乎尋常的通透傲骨,嚣張氣焰。

他回頭看了一眼蕭爻,剮人般的目光,蕭爻下意識的拽緊了衣領,将薄裳攏了攏——那目光太可怕了,簡直可以看穿一個人。

“他的死活與我無關。”慕雲深一開口就将秦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可不記得自家公子如此的冷酷無情。

“我為的只是我威遠镖局,李公公擒得要犯可否将客棧中無辜人等放回?”

“哇……”蕭爻又往旁邊退了兩步,“幾年不見如此鐵石心腸啊?”他貓起腰鬼祟的像一個賊,随時準備開溜。

話是這麽說,對于蕭爻的動靜,慕雲深卻置若罔聞,甚至有種放任的感覺,那公公氣極反笑,又道,“公子,照你這般說法,我豈不是半分便宜也撿不着?”

蕭爻本來就置身在他的羅網之中,而在李公公看來,驿站中一幹人等皆有包庇之罪。他不擇手段慣了,雖然殺人頗耗點力氣,卻也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事到如今再與一個破落镖局的少當家耗費口舌,不是自讨苦吃?

“便宜?”慕雲深是一雙含着春水的桃花眼,板着臉的時候,鋒芒畢露。此時笑起來,做他人想是溫柔缱绻,蕭爻卻覺得更像是千年狐貍成的精,狡猾的人心發麻。

慕雲深向前走了兩步,頭頂上的傘分開雨水,停在李公公面前半丈遠的地方,有侍衛要上前攔他,一半被唬住了,自己先愣了神,另一半則被李公公揮手喝退。

“丙申年三月,揚州……”

“住口!”

慕雲深的話不過開了個頭,那公公粉白的臉忽然泛了青,迆迆款款驕奢淫逸的姿态也陡然間淩厲起來,像是一把兩面開鋒的刀,挨到一點就會皮開肉綻。

他的聲音也沒有方才的怠慢與鎮定,顫巍巍的,小心謹慎,“你……你怎麽知道的?”

“镖行走南闖北,黑白兩道都有朋友,我知道的事,我手下兄弟自然也知道。”

秦谏心裏一連蹦出來三個“胡說”,他也是镖局裏的老人了,少當家說的這些話他一點也聽不懂。靠猜的,怕是十二年前這李姓的公公在揚州做了什麽事,不欲讓外人知曉。

這就奇怪了,少當家的足不出戶,又不愛料理镖局事務,他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秦谏未入镖局以前,是個浪蕩江湖的包打聽,好奇心本就重于一般人,更何況慕雲深是他看着長大的,熟悉與關心是謊言的枷鎖。

雨傘在分神中傾斜下來,傘下的人沒什麽影響,卻苦了另一邊的蕭爻,毫無防備中被兜頭澆了一臉水,他一個激靈,渾渾噩噩的眼睛瞬間清醒過來。

蕭爻的身上很髒,髒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貌了,只有一口大白牙和這雙眼睛,還能看得出是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

以貌取人雖然沒什麽道理,但慕雲深做魔頭的時候,身邊就容不下瞧不順眼的人,他的好惡心要全天下遷就着,若不是落魄至此,蕭爻這種下三濫的形象,早被他的那幫子門人叉出去喂狗了。

李公公站在雨裏,許久沒有言語,怔怔的盯着他,仿佛慕雲深的臉上戴着副面具,他能生生盯出裂縫來。而慕雲深則對李公公毫無興趣,他倒寧可扭轉了目光,多瞧瞧身邊的“乞丐”。

——蕭爻戰戰兢兢的抹了把臉上的水,縮着脖子,毫無形象可言。說老實話,他有點害怕慕雲深的打量。

這件事情說起來沒有道理,蕭爻皮糙肉厚,槍林箭雨裏磋磨出來的性子,既不敬鬼神,又不懼成敗,膽子捅破了天,可就是在慕雲深的面前畏首畏尾,慫成一條狗。

就這麽煎熬了一盞茶的時間,蕭爻的脖子都僵住了,那李公公才忽然開腔道,“公子有什麽條件?”

冷冰冰的詢問打破了之前的死寂,驚得衆人心裏一慌,李公公身邊的侍衛有些擔憂,小聲附耳,想阻止他,“公公,形勢大好,可千萬不能錯失機會啊。”

李公公神色頹敗,雖不明顯,但相較于之前的志在必得,的确失意很多,他這個狀态,已然認了輸服了軟。只要慕雲深,只要威遠镖局能夠守住他的秘密,做任何妥協也都值得。

無論多幹淨的人生,也都有一兩樣不欲人知的往事,李寰自認壞事做絕,腦袋存在脖子上都像是個玩笑,但血脈親情,他能留一線是一線。

“我不管公子是怎麽知道這個秘密的,”他是個公公,去了勢,連個男人都算不上,端正起來的聲音也多少顯得陰沉,沒什麽壓逼感,只是不像之前聽着刺耳了,“只要你不去打擾他們,我可以答應所有條件。”

慕雲深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冷漠的臉上才終于有點表情,不是笑容,而是一種自信,仿佛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李寰會妥協。

“我要你撤軍離開。”

“好!”這次李寰答應的非常幹脆。

私放欽犯,還是犯上作亂的欽犯可是死罪一樁,旁邊的侍衛頓時慌了手腳,一盞燈在風中搖曳,幾乎燎着了燈面兒,只聽李寰又輕聲道,“放心吧,責任在我,不會牽連到你們。”

這時候,李寰的話如重千金,小侍衛不知怎的就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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