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慕雲深回到客棧時臉色都是慘白的。

蕭爻知道,這個人骨子裏蘊藏着巨大而堅韌的力量,平雲鎮驿站裏的屍橫遍野都不曾動搖他,那對被剁掉的手腕更不至于讓他失态。

他不想看到的,并不是一個人的殘缺不全,而是那個甜美可愛的少女。

仿佛那是什麽洪水猛獸,兇神惡煞。

蕭爻心裏想着,果然一個人悶久了,審美就會産生偏差,又或者是镖局裏男多女少的原因,以至于慕雲深對女人産生了什麽誤解。

轉而他又舒了口氣,還好慕雲深沒怎麽見過他的娘,否則肯定會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

回來的路上,慕雲深一直低頭思索着什麽,以至于沒能欣賞到蕭爻五彩紛呈的臉色,自然也料想不到他的腦子裏兜兜轉轉着這麽多花樣。

不過,慕雲深也因此得了些好處,蕭爻聒噪的嘴終于停下了,也不多問,甚至勞心勞力的給慕雲深燒水泡茶,以此來安慰他受傷的心靈。

夜晚早已到來,但至兩更,外面的熱鬧才算真正的停下了。整座城池被一種詭異的死寂所籠罩,仿佛更夫的梆子聲是條界限,劃分了塵世與魍魉鬼蜮。

慕雲深受身體所累,總是容易困倦,而警覺心卻還暗藏着,導致他總是淺眠,半夢半醒時居多。

而蕭爻仰躺在房梁上,閑閑挂着一條腿,那雙敞亮的眼睛并未閉上,看起來仍是精神十足,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慕雲深的臉上。

他白天的話雖是帶着幾分玩笑,卻也有一點真心。青梅竹馬的人,縱使再怎麽變也該留着點痕跡,慕雲深雖說是秦谏他們拉扯長大的,但行镖走江湖,動辄一年半載不在家,對他的了解也終究有限。

蕭爻自認,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他更明白慕雲深了,而眼前這個人卻分明不同。除了相貌,他缺了溫柔,缺了平凡與安寧,卻多了一種孤獨,高高在上的孤獨。

蕭爻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卻下意識的認為以前的慕雲深已經死了,渺無蹤跡。

夜很安靜,只為了掩藏更多的殺戮與人性。

血腥味慢慢透過窗棂滲進房間裏,慕雲深陡然睜開雙眼,鼻腔裏收到的刺激是一層原因,另一層原因來自于身上的壓力。

火光把壓着他的人鍍成橘黃,蕭爻見他醒了,賣乖的笑了笑,又壓低了身子,整個人匍匐在慕雲深的上方,呼吸伴随着聲音送入他的耳蝸當中,“醒了啊,噓,先別動,也別說話,外面出事了。”

簡直一段廢話,慕雲深又不是山間裏不懂事的憨貨,這點危機一眼就看出來了。

“跟我來!”蕭爻輕巧巧的托起慕雲深,異常娴熟的往房梁上一送,慕雲深晃蕩了兩下,才站穩了腳,“你在這兒呆着,無論發生什麽都別動。”

說着,蕭爻又翻身坐到桌子旁,随手給自己倒一杯隔夜的茶。房間裏沒有點燈,黑漆漆的,窗戶與門緊閉着,非但沒有風,甚至被火光烤的有些焦灼,竟不像處在深秋。

門開的毫無預兆,就像随之而來的毒箭。

慕雲深雖然失去了根骨與內力,但至少曾經所學還在,破空而來的尖嘯聲異常刺耳。可見這毒箭非是暗器,使用它的人也正大光明。以內力驅動,震顫空氣造成的幹擾很有針對性,饒是如此,慕雲深也受到了波及,氣血翻湧,臉色煞白。

這就是跌下神壇的感覺,曾經的強大和無所不能都成了一種諷刺,尖銳的嘲笑他的無能,把現實血淋淋的剝開給他看,讓他變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條狗,任人踐踏屈辱,追趕唾棄。

可惜,慕雲深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他的悲憤轉化成了擔心,上輩子不曾有人護着他,更不曾有人為他赴死,蕭爻怎麽看也不該是第一個。

杯中的隔夜茶苦澀的要人命,蕭爻一口悶的時候簡直怨恨剛剛倒茶的自己,尖銳的呼嘯聲淹沒在茶盞當中,就像是落入了一個布袋子,瞬間偃旗息鼓。

慕雲深這幾天只當蕭爻是個口不應心的纨绔子弟,縱使有些聰明勁兒,底子裏還是見識太少,過于天真了,現而今才知道低估了他。這一手完全淩駕于門外的人,所以一時間寂靜漫延,波瀾不興。

從悲憤至擔心不過一瞬間,從擔心到戒備也不過一瞬間,慕雲深的雙眸在剎那間漆黑如深淵。這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他的身側,從來沒有安于現狀的虎狼。

黎明之前是無盡的黑暗,黃昏之後,又是無盡的黑暗,這是一個兜兜轉轉的輪回,一套無能者可以用來安慰自己的說辭。

門外的人不想給蕭爻這樣的希望,所以他退的很快,不是逃跑,而是有秩序的撤離,這樣的秩序得以控制,只能說明他背後的人來了。

莫名其妙的趕盡殺絕,蕭爻原本以為針對的只是這一家客棧,直到他聽見了窗外的滔天哀嚎與折劍聲。他只不過命太衰,趕上人家屠城的時候跑來借宿,但這一晚,又有多少同樣命衰的人?

“唉……太狠了啊。”

蕭爻将沾了毒汁的茶盞推開,卻又用另一只茶盞給自己倒滿苦茶,這一次,血腥與焦糊的味道更甚,倒讓他嘗不出苦澀味了。

“昨晚閣下入住的時候,掌櫃的真是眼拙,看不出來你有這樣的本事。”

這個聲音,蕭爻雖然并不熟悉,但幾個時辰前剛剛聽過一次,就算再愚笨也該記得。

少女的身影在火光中像個精靈,地府裏竊魂的精靈,花瓣一樣柔軟的臉上沾着血,一雙眼睛都染成了猩紅色。

這整個城都已經成了饕餮巨口,劫殺令光明正大的勾引送死的人,将他們的心高氣傲與一時沖動連同性命埋葬在這裏,化成白骨森森。

這才是逍遙魔宮真正的目的。

武林世家中大多盤枝錯雜,縱使正統一脈并無幼子,堂裏表親的成百上千人,總有錯漏,而劫殺令針對的,又是五歲以下的孩童,身為長輩,焉能不保?

如此忐忑徘徊,整整半月有餘,縱使加強守衛,限制天性,将所有的孩子圈養在一處,仍然每有丢失,逍遙魔宮幾乎無孔不入。誇下海口說是萬無一失的人,都被打腫了臉,所以萬般無奈之下,才通力合作,形成了一個局。

一個放下成見與争鬥,相互配合,專門用來對付逍遙魔宮的局。

如此說來逍遙魔宮也算是正道棟梁了。

這座城,原本是用來圍困魔宮中人的。

遠離江南,甚至可以說是遠離中原,朝廷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再多的傷亡,牽累再多無辜也不過一紙數字,傷不到國本,比不上惹怒這幫江湖門派,來的後患無窮。

逍遙魔宮的人也不過将計就計,将往裏扣的布袋翻轉過來,捉鼈的人自己變成了鼈,唯一沒變的只是那些收了銀子,卻沒意識到賣了命的,和那些注定路過這座城的人。

慕雲深盡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過鑒于外面如此嘈雜,屋裏又如此昏暗,縱使少女再厲害也察覺不到房梁上的第三個人。

這簡短的對話中洩露不出太多的信息,但慕雲深對江湖局勢以及逍遙魔宮都太了解了,縱使沒有想到裏面的轉折點,卻也猜的八九不離十。

魔宮中人向來睚眦必報,這客棧的老板不過拿了人家的銀子,對他們來說都算是存了背叛之心,恐怕已經身首異處,更何況方才蕭爻顯露的那一手已經算得上是挑釁,魔宮中人定然不會善罷。

自己定下的規矩報複到自己的身上,一時間有點五味雜陳。

蕭爻也當真是冤枉的厲害,塗滿毒汁的袖箭,是個人都不敢拿手去接,他若是躲開,其後必然連發,鋪天蓋地,他又不想變成箭豬。找個手段震住來人,是當時最好的辦法了。

卻哪知道竟是個經不住欺負的,轉身就告訴了“家長”。

“逍遙魔宮裏都是你這麽小的孩子?”

蕭爻不知死活的問道,“還是說駐顏有術,其實年紀一大把了?”

阮玉平生最恨兩種人,一種是喊她小孩子的,一種是說她年紀大的,蕭爻好死不死都觸了禁忌。

慕雲深在房梁上按着額頭嘆氣。

阮玉在逍遙魔宮衆魔頭裏面,也算是很難對付的,武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難在護短。

她自小被寵着長大,上面還有一個哥哥,與慕雲深過命的交情,雖然為人太過正直,倒像是個正道棟梁。

慕雲深承認,自己也是寵着阮玉的魔頭之一,甚至放任她往歪斜裏長,使得阮玉一部分襲承了自己的任性妄為,無法無天,另一部分則因血緣坦率而真誠,很難不令人喜歡。

若是傷到了她,整個逍遙魔宮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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