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驅了兩天一夜的車,才算勉強離開了這片林子。
白天的時候趕路,蕭爻不能懈怠,但未免傷勢惡化,入了夜,慕雲深會代替他的位置,馬走的不急,也不用過于擔心。
說是勉強離開了林子,因為這林子口就像是個布袋,兩側仍在蔓延,中間卻空出一塊來,盛滿了山川流水和灘塗。
有的人是過不得好日子的,一旦安寧下來,總有種不祥的預感。蕭爻一邊給自己換藥,一邊豎起了耳朵,生怕忽然出來一隊人喊打喊殺。
他這種近乎神經質的反應瞞不過慕雲深,因為他也是這種人,全身的汗毛顫栗着,畏懼潺潺流水和蕭蕭風鳴。
但這樣的警惕也分散了蕭爻的注意,他的傷口開始脫痂了,粉嫩的新肉緊繃着細細密密的發癢,跟蚊蟲的叮咬一般,抓不得,只能在周圍撓撓,解解瘾。
過了這一片地,前面就更近京城了,也有了駐軍,不再是之前的邊塞貧瘠之所,更要萬事小心。
他們的馬在王松仁那兒洗得幹幹淨淨,衣服也重新換過。王松仁看上去一個老糊塗,本事的确不小,救得了人,還搞來了一些衣服帽子,慕雲深更像個書生,蕭爻更像個打手了。
稍微富貴點的人家,公子出門在外,雇個保镖兼書童總還是說得過去,更何況蕭爻白白淨淨的,不像是個窮兇極惡的通緝犯。
——這話,是他們進城之前安慰自己的。
進城之後,才發現大街小巷都貼着蕭爻的畫像。恐怕當今世上并不安泰,十惡不赦還潛逃在外的犯人太多了,官府分不出人手來,将他這畫像塗描的抽象無比,就是真人站在旁邊也肯定抓不住。
挨着蕭爻擺放的,是一個女人,上書蕭王氏,蕭爻猜十之八九是自己的老娘,真是兒不認母,母不識兒,也只有畫像上的女人才能生出畫像上的蕭爻了。
“啧啧啧,怪不得連年的案子,總有逃脫的,這要是認得出來,得是畫師自己吧?”蕭爻感嘆。
其實這件事也怪不得畫師,人物描像大多來自熟人之口,有的出于包庇心,有的則是無意識的妖魔化,到最後能相像的,五官剩半官。
也虧的這畫邪性無比,蕭爻能夠堂而皇之的在街上亂逛。他之前并不擔心牢中的老父親,以當今皇帝的暴虐和拖延,總有殺不完的人,只要他潛逃在外,湊不滿九族之數,刑期可以壓至明年秋後。
但現在他娘也在外面逃竄,他就不敢肯定了。
以蕭爻對他親娘的了解,一定會弄出什麽禍端來。
“我爹和我娘感情一直很好……”蕭爻喝着茶,糾正了一下自己,“不……是相當非常的好,我都是個累贅了。”
“這難道不是件好事?”慕雲深不曾有過家,這裏面會牽扯到的情感問題,他也是滿腦子的迷糊。
“當然不好!”蕭爻一激動,聲音都大了,他趕緊裝模作樣的扯開關注的目光,“老板,茶太苦了,給我燙壺酒。”
然後才小聲道,“你不知道,我娘的性子通常不計後果,她會劫獄,暗殺,犯上作亂這種事,她真的做得出來!”
“那便做了。”慕雲深一派淡然,不為所動。
蕭爻眨巴着眼睛,又聽慕雲深道,“我開玩笑的。”
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啊!
正說着話,一隊人馬從路中央經過。
帶頭的那個器宇軒昂,一把絡腮胡子加上滿臉風霜也抵不住四方平正的好人臉,長成他這副模樣的,就像是戲臺上既定的臉譜,不會太狡詐,一定是個行端舉正,墨守成規的好人。
果不其然,他将馬速放的很慢。那匹高頭大馬的蹄子兩相交挪,有些施展不開,但街上人多,如此才能安全。
他的速度一慢,他身後的人也跟着慢下來,看上去非但不顯的威風,反而有些局促,三兩成群的堵在一起,都是五大三粗的爺們兒,怎麽都不好看。
這個人蕭爻是認識的,叫李佑城,還算有點交情,當年同在蕭故生的麾下,一個先鋒,一個壓陣。
算起來,蕭爻算是從李佑城的手裏搶來的飯碗,他未入軍帳以前,一直是李佑城做的先鋒官。
他的槍法淩厲過人,難逢敵手,只可惜性格上太過剛正不阿,嘴笨,叫陣時每每處于下風,反而是蕭爻不要臉的天下無敵,對方問候父母他問候全家,對方糟踐皇帝,他不僅欣然接受還補上兩句,這副德性,開打之前就夠把人氣死了。
兩相權衡之下,李佑城只能給蕭爻壓陣。
以蕭爻對李佑城的了解,他根本不在乎這些。當年慶功宴上,李佑城還誠懇的道了謝,說是終于不用和人吵架了,甚至覺得蕭爻辛苦,酒都少喝一份,留給了蕭爻。
如此善良老實的人,肯定一顆榆木腦袋,聖上說蕭故生密謀造反,李佑城肯定不信,但肯定會将蕭爻綁了交上去,然後才理論一個是非黑白。
蕭爻嘆氣,這傻子,怎麽争得過玩弄權謀的人,恐怕最後的下場無外乎玉石俱焚。
喝酒的茶寮有遮擋,為防萬一,蕭爻和慕雲深都坐在角落裏,仔細找興許能看到,但在街上騎馬向前是絕對瞧不見的。
茶寮的老板剛燙了一壺酒端上來,慕雲深少喝,基本上由着蕭爻一杯接一杯,他喝的很快,看樣子根本品不出滋味來,喉嚨都只是條通道,直接進了肚子。
這種路邊歇腳的茶寮裏也沒有什麽好酒,自家釀的,沒有經過時間,還兌了點水,跟桃花釀沒得比。
“好酒!”蕭爻舔了舔嘴邊的酒漬,說出來的話,連茶寮的夥計都覺得新奇——這真是個怪人,怕是沒怎麽喝過好酒吧。
“老板,幫我把葫蘆裏也裝滿呗。”蕭爻将酒葫蘆抛出去,又道,“其它的不要,就要剛剛壺裏的這種酒,謝啦。”
“什麽謝不謝的,終歸是要給錢。”茶寮的老板很有點意思,板着臉,不求客氣。怪不得這茶寮的生意馬馬虎虎,根本談不上好。
蕭爻這副欲蓋彌彰的樣子,慕雲深已經逐漸了解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街上的人,假裝不經意的問,“你認識的?”
“嗯,曾經的同僚。”
這麽一張年輕的臉,連胡茬都青刺刺的埋在皮膚裏,居然老氣橫秋的說句,“同僚”還是“曾經的”,無端有些好笑。
“為人如何?”慕雲深又問。
“太耿直了,現在最好不要碰上。”蕭爻又灌了口酒。
壺比不上壇,很快見了底,老板瞥了一眼,剛剛給的銀子有多無少,便幹脆又為他們續上了一壺。看來這老板除了臉色差一點,還算本分生意人,不貪便宜,卻不知這種不貪便宜某種程度上是種撇清,要和他們撇清關系。
蕭爻這話說的奇怪,慕雲深卻聽得懂。若論資歷,他識人遠比蕭爻多上幾倍。
“那避開吧。”慕雲深道,“路過此處不過歇歇腳,補充一些吃的喝的,早些離開也省的多出事端。”
蕭爻點點頭。
依山傍水的城池就是大風天也沒有沙塵,人人穿着簡單,更不可能悶頭蓋臉,蕭爻要是這副打扮,更容易引起懷疑。所以他只得低眉順眼的跟在慕雲深的後邊,裝作溫順怯人的樣子,盡量避開官兵。
幸好這座城不像邊塞的蠻荒小地,城裏不亂,四處巡防的官兵也大多注重于家長裏短的事,像他們這樣的旅人,只要不興風作浪,都不會多看一眼。
當年李佑城從邊關調離的時候,跟着他的還有一小隊人馬,蕭爻常年和他們一起開小竈,所以相互之間都認識。
李佑城出身其實不低,做事踏實,看他帶的兵,人人手持一塊黃絹,蕭爻以為那上面就是自己的畫像——當然,和随意貼在牆上的那種不同,恐怕有六七分的相似。
不是蕭爻自負,就論李佑城和自己的感情,他也擔得上這般特殊對待。
可惜,這種特殊對待不是什麽好事,把他折騰的躲躲藏藏,剛進城的那種輕松轉瞬間消失的幹淨。
這也給了他一個機會,能夠重新審視慕雲深。
穆大公子從小養尊處優,不要說遠門,怕是連家門都沒出過幾回,所以這一路上,蕭爻總是照顧他多一點,怕他不适應外面的花花世界。
現而今看來,卻也不是這麽回事,慕雲深會講價,會貨比三家,他只是平素不上心,也不樂意做,真正擺上臺面的時候,也不曾含糊。
轉眼之間,該買的都買了,連客棧都定了下來,只有幾味藥材商鋪裏暫時沒有,只有過一夜再去看看了。
李佑城每日巡街的路線都差不多,經過茶寮的時間也差不多,之間隔着一個半時辰,雖偶爾會被耽擱,但最多也就差了半個時辰。
今天城中安寧,也就是東家丢了一吊錢,西家碎了一個碗,李佑城留了幾個人去處理,其他的自然跟着他一道回府。
就是官家也有固定的時間,總不能無事絆着手下,不讓休息。
正當他路過茶寮的時候,忽然冒出了一個人,板着一張迂腐不化的臉,直沖沖站在馬蹄前,只差一點便被踏到,可這人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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