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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和兵之間不能講理,是因為彼此的思維模式不一樣,前者邏輯通順,有因才有果,而後者做事通常都沒什麽邏輯。
慕雲深原以為李佑城的離開,應當是回去調兵埋伏在客棧四周,再不濟也應當加強城門戒防,讓蕭爻這個通緝犯逃不出去,卻怎麽也想不到這個人就蹲在客棧裏。
他回想了一路上的纰漏,确實是大意了。剛進城的時候不設防,自以為那豆腐渣一樣的通緝令,按圖索骥索出來的也是驢或騾子,大模大樣的過街喝茶,經過了很多人的耳目。
但随即,慕雲深又排除了大部分的人。路上熙熙攘攘,都是疲于奔命,沒這個閑心四處張望,就是買幹糧和藥材的地方,也是摩肩接踵,老板和夥計要麽低着頭清算賬目,要麽急着拿貨,至于客人是個什麽模樣,也分不出神來分辨。
那就只剩下生意一般,甚至可以說的上是冷清的茶寮。
因這茶寮是巡城兵每日必過的地方,想必也會時常停下來休息休息,吃碟點心喝杯水,老板也就有機會接觸蕭爻的畫像。這個人可是值整整一千兩銀子,許多人家一輩子都掙不了這麽多錢。
“哼……”慕雲深冷笑的時候,自成一派的高傲冷漠,不通人情。
他的眼睛在燭火中呈現琉璃色,杯中的熱水沖下去,将茶葉打的稀散——原本就是些碎末兒,現在看上去越發苦澀了。
逍遙魔宮是在慕雲深手上創立的,所以有些規矩也沿襲了他的風範,例如睚眦必報。他自己又是因為遭人背叛死無全屍,于此更加痛恨。
那茶寮的老板千不該萬不該,為了區區一千兩銀子,将慕雲深扯進漩渦裏頭。
然而這一千兩銀子對慕雲深來說是“區區”,天知道蕭爻按着多大的性子才沒有把自己交出去,一千兩啊!白花花的銀子啊!
極端缺錢的人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蘆,又掂了掂所剩不多的碎銀,幸而慕雲深還沒被通緝,能将銀票兌了,否則他馬上連酒都喝不起了。
客棧裏自然是有些好酒,蕭爻沒舍得貴的,挑了挑,灌了一葫蘆烈酒。
烈酒通常沒什麽香味,但很适合買醉的人,蕭爻年紀輕輕,雖然家破人亡,但也沒頹廢到要以酒買醉,他離不開酒,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怪他的娘。
多造孽的娘啊。
蕭爻心滿意足的往樓上走,木梯吱吱嘎嘎的,剛到一半,他忽然明白了為何小二方才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李大哥?”還好葫蘆裏的是烈酒,蕭爻突然很想醉死過去。
李佑城目光灼灼的站在黑暗處,他日日堅持親自巡防,風裏來雨裏去烈日下暴曬,皮膚當然顯的黝黑,尋常人只能看見他的眼白和牙齒。
他的目光炯炯,瞳仁兒黑不溜就的,四處皆暗,也沒什麽光能透進裏面,在蕭爻看來異常的認真,連帶着産生出一種壓迫感。然而李佑城的壓迫感和慕雲深的雲泥之別,李佑城給的是信任,無條件的信任,讓人推脫不得。
蕭爻生出了拔腿就跑的沖動。
“蕭爻老弟。”李佑城被慕雲深欺負出來的委屈一掃而空,他伸手攬過蕭爻的肩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笑成了縫隙,“還跟以前一樣愛喝酒吶?”
李佑城大抵是個缺心眼兒的,他明明設想了好多種見面時要說的話,絕大部分要滿懷悲憤,要忠君愛國,要體現出民族大義,但真見到了蕭爻,這些全一股腦兒的做了垃圾,悲憤不起來,倒是高興居多。
他伸手揉了揉蕭爻的頭頂,“幾年不見又長高了,越發俊俏了,有說媳婦兒嗎?”
常年握刀劍的手長滿繭子,粗糙的在蕭爻頭皮上來回摩挲,要不是仗着年輕,蕭爻大有一種要禿頭的感覺。
“見面就提媳婦兒,李大哥,你自己也還沒成家吧?”闊別兩年後的初次見面,毫不留情的相互插刀,看誰更紮心,“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太谷城是婷姐姐的故鄉吧?”
李佑城的黑皮陡然一紅,他說話原本就不如蕭爻靈巧,堪堪被戳了痛處,整個人瞬間腼腆起來。
他趕忙捂住蕭爻的嘴,“噓噓噓……小祖宗,別說這麽大聲。”
蕭爻提及的這個婷姐姐原名楚婷,他爹跟着蕭故生十幾年,是個軍醫,所以她也和蕭爻一樣,自小随軍。
一幫子糙爺們兒裏面有個水靈靈的姑娘,本就招人喜歡,可惜楚婷立志學醫,又是個标準的冷美人兒,絕了很多人的念頭,最後只剩下個一頭熱的李佑城,也不纏着楚婷,但能護着她,看着她也就圓滿了。
“唉,喜歡人家也不表态,多少年了沒個長進。”蕭爻後來居上,口吻頗是老成,居然教訓起了大他近一輪的李佑城。
也就欺負李佑城老實,居然覺得他此話在理。
這麽兩個人胡攪蠻纏在一起,得虧的蕭故生德高望重,離題千裏也拽的回來。
“能別擋在樓梯口嗎,別人還要不要過了?”上樓的客人表示強烈不滿,蕭爻賠着禮道着歉,拽着李佑城回房間。
李佑城知道裏面有個冷冰冰的書生,猶豫着不敢進去,蕭爻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了聲,“我回來了。”
一把将李佑城推進裏面,跌撞了兩步,擡頭剛好看見慕雲深。
“你沒有回去?”慕雲深手裏的茶在眼前氤氲着熱氣,這已經是第二壺了,人看上去明明清瘦,這肚子的容量卻大的很,還不見往外排。
他已經準備要休息了,連衣服都換了下來,只留了一身清心寡欲的中衣,衣領開到胸口,勻稱的鎖骨随着吞咽的動作彼消彼長。慕雲深的這副皮囊着實風流倜傥,如此散漫不羁當中硬是有股禁欲的味道。
蕭爻有些晃神,倒是離得更近的李佑城除了窘迫,沒有其他看法,他勉強說了聲“打擾了”,便将蕭爻拽到面前來當個擋箭牌。
“穿這麽少不冷嗎?”蕭爻突然而來的火氣,他拽了件外裳給慕雲深披上,又道,“你們之前見過了?”
“白天見過一面,”憑李佑城缺根弦的反應,也忙不疊解釋道,“我是來找你的,這位公子把我打發了。”
這真的是一種直覺,李佑城都不明白自己為何急于辯解。
慕雲深不置可否的吹了吹茶盞裏的水,顧左右而言他,“這茶葉碎是碎了點,但味道還不錯。”
蕭爻也随之撇了撇嘴,天可憐見,他也鬧不明白這股火氣出自哪裏。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也不便打擾。”慕雲深說着,起身拉了拉肩膀上的外衣,像是要離開給蕭爻和李佑城說話的空間。
李佑城是蕭爻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假,但他和慕雲深也闖過刀山火海,這個人如此刻意的回避,讓蕭爻心裏又好氣又好笑。
“裝吧裝吧,你這身子骨外面吹吹冷風,隔天就能倒下去。”蕭爻将慕雲深按在凳子上,“反正我也沒事要瞞你。”
慕雲深愣了愣,鬼使神差的留了下來。他的手指很漂亮,骨節分明,長而瘦削,在燭光中握着杯子,膚色透明的像是薄玉,溫潤安寧。
可李佑城就是覺得頭皮發麻,非坐在離慕雲深遠一點的地方,還要蕭爻隔在兩人中間。
蕭爻就像是蓋房子用的毛磚,慕雲深的冷淡在他這兒陡然拐了個彎,既不似之前的高傲,也不迫人。
“李大哥,他就是威遠镖局的少當家,我記得小時候你們也見過吧?”蕭爻拎起慕雲深燒的茶,給李佑城也倒了一碗,他自己高高興興的喝會兒酒。
李佑城的父親原先也是一名将軍,和蕭故生是舊交,所以早早讓兒子投了軍,跟在蕭故生的帳下。李佑城那時候也是個毛頭小子,一開始打仗,就由他将蕭爻抱出去寄養到威遠镖局。
“這麽一說是見過,”李佑城的手摩挲着下巴上生的胡茬,帶着打量的眼神,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慕雲深,“只是不想那麽個弱小子長大了,竟有這般……這般……”
慕雲深擡起頭來,淡淡瞥了他一眼,李佑城心虛,挪揄了一下才道,“風采……”
同是天涯淪落人,當初蕭爻在慕雲深面前也是心裏發毛。果然四肢發達,舞刀弄劍的人有清一色的弱點,得挫在安安靜靜的讀書人手裏。
“李将軍在外面等到天黑,就是為了誇我?”慕雲深皮笑肉不笑,刻意擺出來的虛僞。
李佑城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在等蕭老弟,我有事,有事要問他。”
這五大三粗,手長腳長的男人在精致的小圓凳上有些坐立不安,他挪了挪屁股,臉上卻由方才的窘迫轉而嚴肅起來,兩道利眉往中間一皺,像是銅鑄的獅子,不僅威嚴,還有種古板的凜然。
“老将軍他到底有沒有謀反?”李佑城問道,他的眼睛阖上再又睜開,又接上一句,“有沒有生謀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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