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蕭爻咧着的胸口露出一段紗布,他打了哈欠,正準備翻身上梁,卻被慕雲深喊住了。
“那上面空間小,硌人又不安全,你的傷還沒全好,睡床吧。”
旁人說這話蕭爻一點也不驚訝,但慕雲深嘛……就有點驚世駭俗了,蕭爻張大了嘴巴,“啊?”了半天不知道作何反應。
這要是第一天就這樣,蕭爻能順杆往上爬,争取蹭到每一天都有床睡,但慕雲深拒人千裏的模樣他都開始習慣了,忽然來這麽一出,蕭爻的背後涼飕飕的,總覺得被窩裏要麽藏着針板,要麽塗了劇毒。
“那……你睡在哪兒?”蕭爻想了想,盡量提出一個不那麽居心叵測的問題。
慕雲深眉目不變,冷淡似水,“你旁邊。”
“啊?”
向來都是慕雲深不願與人同床共枕,還沒有一個人敢在他的面前,露出這副踟蹰猶豫的樣子,蕭爻舔了舔幹燥的唇舌,“兩個大男人……不好吧?”
“那一男一女就好了?”慕雲深橫了他一眼,“只此一次,看在你受傷的份上。”
蕭爻無言以對。
他們兩個都算是睡覺規矩的,兩條被子,誰也不挨着誰。蕭爻以前在軍帳裏睡過大通鋪,做夢的時候張牙舞爪,能把一排人都踢下床,但現在緊張兮兮的,繃直了身子,也沒做出什麽堪稱“逾矩”的行為。
一個人緊張的時候,縱使睡着了,睡眠也很淺,加上慕雲深就躺在他的旁邊,一些細微的動靜就能将蕭爻驚醒。
慕雲深像是陷入了一段夢魇,他很克制,不管是身體的動作還是溢出來的□□,從額頭到鼻尖蒙了一層薄薄的汗珠,眉頭緊皺,面色發青。
蕭爻不安的看着他,輕輕喊了兩聲也不見醒轉,他從沒面對過這樣的狀況,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慕大少爺?慕大少爺?”
慕雲深悶哼了一下,橫放在被衾外的手握捏成拳,力氣之大,筋骨畢現,修剪平整的指甲都嵌進肉中,很像是在尋求一種肉體上的痛苦。
蕭爻忽然就明白,慕雲深每日早晨掌心裏的掐痕是怎麽回事了。
“松開點,出門的時候答應秦叔不讓你少一根頭發,這要是留了疤,還不把我吊起來打?”蕭爻勉力扒拉着慕雲深蜷縮起來的手指,把自己的塞了進去,“抓我的吧,反正你也抓不穿。”
一個是羸弱多病的關門少爺,一個皮糙肉厚的兵痞無賴,不是蕭爻驕傲自負,還真休想給他抓破點皮。
“你這人到底怎麽回事啊?威遠镖局好吃好喝的,難不成還虧待你了?秦叔他們……”
蕭爻忽然想起了什麽,話音的後半段咬折在門牙裏,他在黑暗中盯着慕雲深。熟悉不過的五官特征,雖然成熟不少,但也脫形于少年時期,公子氣質很甚,就算是天子腳下京城當中,也能在一色纨绔裏辟出片清淨。
但這樣一脈相承的相貌,仍是抵擋不住困惑的滋生。蕭爻的心裏就像瘋長開了雜草,那些相處下來的奇怪感覺提點着他,親近的皮囊下是顆陌生的靈魂,這個慕雲深實在偏差太過,與他記憶中的很難重合。
“你到底是誰?”蕭爻嘆氣,“慕大公子,這麽多年下來,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嘶,疼!”
抓住他的手狠狠的收縮了一下,把他傷春悲秋的心思瞬間拉了回來,蕭爻鼻孔裏出氣,他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愁緒剎那間煙消雲散,還能不能好好當個少年人了?
陷進噩夢裏的人在蕭爻的哄騙下,後半夜明顯平靜了很多,也沒做出些更加自殘的行為,而蕭爻則睡的很不踏實。
他人睡在靠牆的裏頭,挨着慕雲深的是右側,但方才他塞給慕雲深的,偏偏是左手,導致整晚只能用一種半身不遂的方式側躺着,幾個時辰下來,早就麻的不能動了。
但好在蕭爻沒有起床氣,被慕雲深搖醒之後,整個人精神萎靡的坐在床上,一邊糟踐自己的頭發,一邊茫然的看着穿上衣服,正在梳洗的慕大公子。
他的衣襟大開着,頭腦沒能清醒,所以嘴裏也沒話說,正安安靜靜地扯着一半被子,臉色很白,眼下卻有些烏青,鼻子裏無意識的哼哼唧唧,明顯沒有睡飽,這時候才有點孩子樣了。
蕭爻不說話的時候,真的很乖巧,加上一張更加乖巧的臉,慕雲深的手浸在冷水中,才忍得下沒去揉揉他的頭頂。
“什麽時候了?”
直到慕雲深慢條斯理的将自己打理完畢,小二送上了早晨熱騰騰的包子和豆花兒,蕭爻才算真正的回過神來,他扯了扯右肩滑落的中衣,微微打了哈欠。
慕雲深搖了搖頭,“你的李大哥已經來了,喬裝打扮,正在樓下喝茶,你說是什麽時辰了?”
陽光沿着窗棂的軌跡灑進來,帶着秋日特有的高冷,雖看上去濃烈耀眼,卻像包裹着一層凄清,乏人的厲害,就算日上三竿了也很容易屈從于懶散的習性。
幸好蕭爻身邊有個慕雲深,否則他還能倒回去補一覺,生死攸關的事都能放一放,能活到這般歲數,蕭爻也別怨自己倒黴,老天已經算是寬待了。
熱水小二已經燒好,就放在房間裏。蕭爻也遠不如慕雲深活得精致,草草綁了個高馬尾,漱漱口,抄起把水來用手将臉上下揉了揉,就算打理完畢。
他嘴裏還叼着肉包子,人已經迫不及待的翻下了二樓,腳尖在桌子上借個力,用自以為完美的姿勢落在李佑城面前。
然而李佑城這個打小看着他長大,将他那些賣弄的手段,全部了解透徹的人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提醒蕭爻一句,“口水口水!”
嘴裏塞着口大包子自然沒辦法吞咽,蕭爻白了他一眼,“活該追不上婷姐姐。”
蕭爻這麽急匆匆的從房間裏跑出來,一半原因在慕雲深。有些細節經不起推敲,越是往深了想,蕭爻越是覺得這個人不對勁,甚至形成了一套不成熟的猜測。
他還沒把“懷疑”當成日常刻進骨血裏,所以多少懷帶着點歉疚,并與自己歉疚的對象拉開了距離。
慕雲深沒有追下來,反而靠在門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肢體與表情都顯的随意,但目光卻莫名膠着,帶着點意味不明的味道。
早上的時候,慕雲深先從睡夢中驚醒,手裏還拽着蕭爻的三根指頭。
練武之人的手,怎麽也談不上柔軟細膩,蕭爻同樣,掌心裏連成片的老繭,有些脆嫩的硬,但他還年輕,手是蔥白的,也不像自己這樣骨節明顯,還長着不少肉。
但這些悅人眼目的架構都被慕雲深折騰壞了,蕭爻的手上遍布着掐痕與青紫,五色斑斓的慘不忍睹。
他本來不必這樣對我的……慕雲深嘆了口氣,披着人皮的白眼狼,就算救回來,也會将人撕扯的體無完膚。
時時刻刻都在被白眼狼惦記的人尚無察覺,這家客棧裏的床雖然又小又窄,但連碎茶末都不錯,當然茶點與早飯更加不錯。
蕭爻是靠吃飯和睡覺補充體力的正常人,睡覺這一條沒能滿足,吃飯就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他的嘴比筷子還迅猛,轉眼間将李佑城小半個月的薪水都吃光了。
“好了,”蕭爻笑嘻嘻的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漬,“我也好多年沒見婷姐了,說不定她那兒還有我們沒買到的藥材呢。”
相較于慕雲深的冷漠,楚婷就顯的通情理多了。
她家原先就在太谷城,打勝仗受些恩惠,将兩三間的茅草屋換成了帶亭臺的小院子,地段中庸,談不上熱鬧也不冷清,她爹病逝後,這屋子就楚婷一個人住。
倘若是封爵人家,縱使一家一戶,上下幾十口人,住在這院子裏難免小氣,但若一個人住,又太大了,她幹脆将前面做成了醫館藥堂,給周圍的鄉裏鄉親看看病。
楚婷長的好看,但這樣的好看是有對比性的,荒郊野外的爺們兒群裏,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鮮嫩美好的生命,但在太谷城中,大家閨秀,名門将女,就是花街也有好幾條,她便算不得天香國色。
若單論相貌,楚婷連阮玉都比不上,清秀與妩媚都只沾了個邊,布衣素釵,宜靜宜動,卻無比的娴靜典雅看着舒服。
李佑城恨不得離這座院子還有三裏地的時候,就猛地站住了腳,腳底下生了根,死活推不進一步。
這條街既沒有七拐八彎的暗巷,有沒有陰森森黑漆漆的死角,一眼望過去,就能看見楚婷正在門口曬藥材。
當然,除了她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女童幫忙打下手,但李佑城的眼裏恐怕是看不見的。
他整個人好像是泥土烘幹的作品,連指頭和發絲都拘謹起來,硬邦邦的杵在青石地面上,要不是旁邊有蕭爻推他一把,李佑城恐怕能在這兒站上一整天。
視野裏有這個人,他也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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