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蕭爻問的是威遠镖局的少當家,而不是“慕雲深”這個名字,別人聽不出裏面的蹊跷,在慕雲深的耳中卻無異于一聲炸雷。他知道蕭爻已經聯想到了他的身份,這一頁也終于被翻上了臺面。

幸而蕭爻随之打了個哈欠,也沒繼續追問下去,轉而又道,“段賦這個人我爹經常提起,我也曾見過,确實不好對付,你有辦法?”

不管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他懷疑的那樣,蕭爻也篤定他有辦法,好像天塌下來,這副羸弱的身體都能找到撐天的神柱和補天的彩石。

“像段賦這種人,經手的利益往來太多了,不可能樁樁件件都記得,但這些人脈關系,能用到的時候,也沒見他落下誰。”慕雲深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他方才胸膛裏被這口氣壓的發疼,心也跟着猛跳了兩下,這時方覺得頭重腳輕,緊張之後有些昏沉。

話音不斷,慕雲深卻緩緩閉上了眼睛,想盡快恢複過來,“也就是說……”

“他那裏肯定留着賬本……就算不是賬本也該是類似的東西。”蕭爻見他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像要倒下,但脊梁骨卻挺的筆直,心裏暗暗惱恨自己剛剛逼問急了,想伸手扶住他,又怕被他拒絕。

蕭爻局促的在一旁等着,想等慕雲深緩過了這一陣,誰知眼前的這個人不打算放過他,也不打算放過自己。

“……威遠镖局的少當家一個月前已經死了。”慕雲深連唇上的血色都褪盡了,說話聲很輕,要不是蕭爻專注的盯着他,根本聽不見。

“什……”預料已久的答案,但從慕雲深的口中說出來,蕭爻仍是覺得頭腦發懵。

他的喉嚨裏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撐在桌子上的手猛然用力,“砰”一聲,木屑四濺,又在□□的皮膚上劃出了傷口。

“是你殺的嗎?”蕭爻又問,他的眼圈微微發紅,鮮血淋漓的掌心顫抖着,若是慕雲深點了頭,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動手。

慕雲深終于睜開了眼睛,他先呆了一下,随後臉上三分笑,嘲諷的開了口,“是又如何?你要殺我,你能殺我?”

他正問在點子上,雖然與蕭爻青梅竹馬的是威遠镖局的少當家,但這一路生死來去的是眼前這個人,一顆心分成兩半,毀了哪一頭,蕭爻都疼。

“我不殺你……”蕭爻忽然笑了,凄凄慘慘的挂在臉上,“我跟秦叔保證過,要讓你平平安安。”

他原本就是一張娃娃臉,剛剛脫了稚氣,長成少年的模樣,張揚與跋扈在他的身上都是一種對時光的贊揚,但現在卻無端蒙上了一層滄桑,像是一壇經年佳釀被人傾倒在黃土地上,滲進石頭縫中,甚至連酒香都吝于給予。

“你走吧,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我也不想知道了,通緝令上沒有你的名字,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吧。”蕭爻嘆了口氣,他連腰間的酒葫蘆都摸了好幾次才拿到了手上,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躊躇了一下,又掏出幾張銀票塞在慕雲深的手裏。

蕭爻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想法,似乎一時空洞了,涼飕飕的風直接穿過了身子,整個人都木木的,只記得還有一家人等着自己去救,除此以外沒什麽念想。

慕雲深看着他,一時覺得非常痛快,卻又半點高興不起來,他鬼使神差的開了口,又道,“我沒有殺他……”

像是大地回了春,眼前忽然有了光芒和色彩,蕭爻的手指顫抖了一下,眼巴巴的問,“真的?”

“真的。”慕雲深像是微微嘆了口氣,“我也沒有必要殺他。”

“那他現在……”蕭爻抿了口酒,潤了潤嗓子裏的幹澀,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人呢?”

“他死了……病死的,我不知為何占用了他的身體。”承襲了他的記憶,甚至殘存了他的感情——但這些話,慕雲深并沒有說出口。

“……”蕭爻又狠狠的灌了兩口酒,喝的太急,将自己嗆到了,整個人扶在桌子上咳嗽。慕雲深擡起手來想給他順順氣,至中途卻又放了下來,只是輕輕安慰了聲,“他不希望你傷心。”

“我知道……他們死了,都不希望我傷心。”蕭爻說的咬牙切齒,“要是這麽輕易,天底下就全是沒心沒肺的人了……”

一牆之隔,外面是生死離別,剖心剖肺,裏面卻是心急如焚。

李佑城非常了解他這個舅舅,略有一點細枝末節,他都能捉摸出個陰謀詭計來。現在太谷城中文武百官夾道而迎,偏偏少了自己,尋常人歸咎為疏忽,可段賦一定有所察覺。

他想了想,附耳交待了些什麽,楚婷點點頭,便見李佑城故意裝出慌裏慌張的樣子,下樓時還拐了一下腳,沖到人群中,裝模作樣的好像剛來一樣。

李佑城整了整衣冠,恰好和掀起了轎簾的段賦來了個短短的眼神交流,段賦起先皺着眉,擡頭看見二樓的窗戶口,羞怯的露出半張姑娘的臉,這姑娘明眸顧盼,都落在李佑城的身上,段賦這才稍稍展顏,了然的搖了搖頭。

“真是年輕啊——啓程吧,不要在路中間擋着了。”

有他這句話,衆人如臨大赦,神色一松,殷勤的給馬夫帶路。

楚婷臉上的笑容只維持了一瞬間,等車馬人流慢慢動了,她又恢複了之前的冷淡,緩緩将窗戶關上。

“師父……”桌上的菜肴還熱騰騰的,但人眼見着走的走散的散,小葵是個敏感的孩子,直覺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卻又不敢多問,只能伸手拽緊了楚婷的衣袖,好像單是這麽抓着,心裏就能踏實一點。

李佑城一走,蕭爻和慕雲深随後回到雅間中。

慕雲深的臉色還是有些發白,蕭爻也好不到哪裏去,手指尖微微發抖,額頭上還蒙着一層冷汗。

楚婷擡頭看了他們一眼,也沒問發生了什麽事,只道,“客棧你們是不能住了,暫且安頓到我那裏吧。”

原本今天這一趟,就是準備出城的,馬車包裹都帶在身邊,連客棧的房間都退了,但現在這種情況,稍一妄動,不僅拖累到李佑城,更會驚動段賦。

段賦現在是看蕭家滿門都在天牢裏關着,就逃出了兩個無關緊要的婦孺小子,鬧不出什麽事兒來,否則,蕭爻就是想救,救出來的也只會是屍首骨骸。

蕭爻“嗯”了一聲,沒接話,他整個人都沒什麽精神,抱着酒葫蘆,挨在牆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還魂似的猛然站起來,“完了完了……”

他這個樣子,是發自內心的憂慮,踱着步子來回,“我之前怎麽沒有想到呢!完了完了……”

無論什麽事,蕭爻都能慢慢想通,所以更多的時候,他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置身事外的不正經,這還是慕雲深第一次見他着急,臉上的冷汗急成了熱汗,跟追着尾巴跑的狗崽子一樣,狹小的空間裏繞了一圈又一圈。

“怎麽了?”楚婷問,在她記憶中,能把蕭爻急成這樣的人和事也不多,只有……“難不成是夫人?”

慕雲深的眼皮子一動,他記憶中關于蕭爻娘親的事極為稀少,只知道蕭爻一身武功都是她教出來的,另外好像還是個天大的惹禍精。

連楚婷說起這個人的時候,舌尖上都有些顫抖,可見“惹禍精”三個字還不足以形容。

“我爹在天牢裏受苦,這整件事有一半段賦的功勞,我娘還能按着性子不動他?”蕭爻感覺全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就算已經好到骨子裏的陳年舊傷也争先恐後的疼出花樣來,他龇了龇牙,“段賦身邊的高手無數,城裏還駐紮着軍隊,她老人家就算本事再厲害,畢竟不是年輕人了,打不死她還不累死她。”

楚婷下意識的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以她對夫人的了解,還真做得出這種事。

“段賦到了太谷城,但李大哥不知道,城裏其他大小官員也着實慌亂,顯然他之前的行蹤一直很隐秘,我娘沒有出手,說明她也不知道,但現在……”蕭爻唉聲嘆氣,“一定快馬加鞭趕過來了。”

“你也別太擔心,京城到此處路程不算近。”

所謂當局者迷,慕雲深對這位夫人不了解,反倒能一語驚醒夢中人。

她既然不知道段賦的行蹤,肯定是奔着京城去的,現在從京城折返,不吃不喝不睡,再加上千裏神駒也不是短短幾日就能到的,他們只要盡快上路,截住這位夫人也就行了。

蕭爻多喝了幾口酒,把浮動的心思強壓下去,他知道慕雲深說得對,只怪自己沒有想到這一層。

屋子裏忽然被一種沉默籠罩。楚婷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剛剛這兩人在外面不知說了什麽,像是添了一層隔閡,卻也更親近了。而蕭爻像是有意避開慕雲深,眼神落在牆角,連說話的時候都不肯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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