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段賦的書房和卧室是連通的,表面看不出來,兩扇門分別朝外,各有各的方向,但一進去,就是個碩大的空間。
他這兒的藏書還要遠勝于李佑城府中,多是些太谷城中的轶事孤本,能将這些看下來,太谷城中也就沒有秘密了。
桌上蠟燭燃起來的時候,蕭爻和慕雲深毫無防備,一個中等身材偏瘦的人背對着他們,黑色的官袍像是能吸收光亮,怎麽看都看不清楚。
憑蕭爻的耳目身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身形的人沒幾個,而這個人之所以沒被發現,是因為他一動不動。
像是一尊雕像。
只有剛剛點燃蠟燭時帶起了一縷風,現在已經完全消弭了,若不是長着一雙眼睛,縱使其它感官再靈敏,也察覺不到這個人。
他完全可以在黑暗中将自己掩藏起來,必要時的偷襲會讓蕭爻無法兼顧,至少也能傷到其中一個人。
“你們是太宰要的人?”這個人的身形很挺拔,嗓音卻尤為蒼老,而且都是震蕩着喉嚨裏的那口氣發出來的,很輕,要不是這麽安靜的夜晚都聽不清楚。
“你們當中,誰是慕雲深?”
蕭爻神色一凜。
照理說段賦應該不知道慕雲深的事,即便有人給他傳了消息,也應該是“蕭爻的同夥”不至于精準到名姓,那眼前這個人,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的?
“阮玉……你跟阮玉有聯系。”蕭爻忽然道。
同是逍遙魔宮的人,又叫出了慕雲深的名字,只能是阮玉那個小丫頭說出來的。
“我是。”慕雲深掀開了頭上的兜帽,蒼白瘦弱,但絲毫不影響他的氣勢,“你要殺我?”
房間裏一陣靜默,在蕭爻一廂情願的虎視眈眈中,那男人回了頭,不過三十歲,四平八穩的長相,眉毛有些淡,談不上醜,卻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撇過臉去,能瞬間忘了他的模樣。
“你……不是他!”那壓抑低沉的聲音聽得蕭爻莫名難受,而且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完全沒有張開嘴,他只是木着一張臉端詳了會兒慕雲深,最終得出這個結論,“你到底是誰?”
“秋恒,你問我是誰?當年我的屍骨都被燒成灰了,你還指望我是以前的模樣?”慕雲深冷笑道,“就連那點灰都揚進了萬丈深谷,魔宮裏可有我的衣冠冢?”
真正的挫骨揚灰,從慕雲深的口中用平穩冷淡的腔調說出來,蕭爻仍是覺得心血一涼。
“你從何而知這些事?你真是……嘎……”從這名為秋恒的男子口中,忽然發出一種怪聲,凄厲的好像禿鹫與烏鴉,回響在蕭爻的耳朵裏揮之不去。
他張開的嘴巴裏,沒有一根完整的舌頭,像是被什麽利器勾斷了,切面零碎不整,像是塊破布條,激動時跟着顫動,才發出了那聲怪叫。
“你的舌頭?”慕雲深皺緊了眉,“誰幹的?”
“我自己……”秋恒似不願多說,緊接着追問,“你要真是他,你可記得逍遙魔宮創立時發生過什麽?”
“都是些天不生地不養的東西聚在一起,接連下了一個月的暴雨,将笏迦山南側山脈摧垮一半,而我偏要與天鬥,至今逍遙魔宮南側還攀援着懸崖。”這在他的生命中,好像是尋常不過的事,慕雲深追溯起來的時候,甚至沒有情緒上的起伏,“我還說過一句話,跟着我……活。”
“沒看出來,你以前也是個說大話的哈。”慕雲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蕭爻劃進了同類人裏頭。
雖然是句大話,但秋恒就是因為當年的這句話,才死心塌地的跟着慕雲深,哪怕他只不過是逍遙魔宮裏的芸芸蒼生,連見到慕雲深的機會都很少。
這麽短短的幾面之緣,甚至連話都沒說上,慕雲深卻記得他的名字,秋恒咬着他那根殘破不全的舌頭,才勉強冷靜下來。
“你果然是他……”秋恒的氣聲在喉嚨與胸口處激蕩,充滿了空洞感,像是鏽蝕的鐵片扔進了枯井,渾濁的響動,嘈雜不清,“宮主,你可知道當年那件事有誰參與了?”
慕雲深搖了搖頭,“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調查清楚這件事。”他頓了頓,臉色有些難看。
被烈火焚燒的痛苦仍然镌刻在腦海裏,平常人被燙了都能疼上半天,慕雲深那是在熔爐裏一層層的剝皮抽筋蒸騰骨血,每一寸每一分都銘記着掙紮與絕望。他重生以來一直避免去想,此刻這些記憶卻争先恐後的往腦子裏鑽,疼的他指尖都在發抖。
蕭爻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卻下意識的拉了拉慕雲深的衣袖,把他從夢魇中生拽了回來。
慕雲深定了定心神,這才道,“秋恒,你說你和阮玉還有接觸,你不完全是段賦的人?”
他在世的時候,千叮萬囑,不希望阮玉和朝廷裏的人有任何接觸,尤其是段賦。然而死後萬事不能做主,但既然阮玉知道自己處處提防段賦,卻仍然與秋恒關系密切,可見秋恒有二心。
“是……”秋恒恭恭敬敬的低着頭,不見天日的臉上是一層青灰色,現在卻因激動染上了薄紅,“當年宮主一死,段賦身邊的人就被遣回替代,我心中疑惑,這才用了些手段混進來。”
後來的這一批人都是親信,秋恒那時無名無主甚不起眼,為了能到段賦的身邊,他親手勾壞了自己的舌頭,變成個不會洩密的啞巴,才能得到段賦的信任。
慕雲深微一動容,“辛苦你了……府裏的人都是你調開的吧?”
“嗯。”秋恒點了點頭,“我們收到消息,說是欽犯蕭爻出現在太谷城,而小姐之前傳書與我,說宮主與這位小将軍同路,我便猜您遲早會找進來……而今天,又是最好的機會。”
他能這般隐忍,潛伏段賦身邊,三年來都不露出任何馬腳,心思細膩可見一斑。
“只不過……宮主怕要失望了,這裏沒有您要的東西。”秋恒又道,“這些年,我上上下下都找過,所以我懷疑……”
秋恒擡頭看了一眼慕雲深,“我懷疑這樣東西段賦沒有帶在身邊。”
秋恒要找的東西正是慕雲深提到過的賬冊,這本賬冊的緊要程度,幾乎可以讓朝野內外一夕變天,以段賦這麽謹慎多疑的個性,居然真的不帶在身邊?
“還有一件事……”秋恒的舌頭雖然不行,說出來的話總有點陰陽怪氣的感覺,但一向很果斷,現在卻莫名的嗫嚅起來,像是不好開口。
慕雲深也不催他,靜靜等了一會兒,等秋恒打消了胸中的疑慮,接着道,“我知道宮主與沈大俠交情很好,曾經不止一次說過,逍遙魔宮将與他同治,沈大俠他……”
“宮主死訊突然,沈大俠一人撐起了偌大魔宮,讓我們這些人不曾再一次流離失所……但段賦這些年和沈大俠有些往來,我們都不好在場。”
“沈言之?”慕雲深竟然笑了一下,“他的理念雖然和我有些不同,我們還曾大打出手,但他也是處處為了魔宮着想,我信他。”
能讓逍遙魔宮的人纡尊降貴的喊一聲“大俠”,又讓慕雲深露出如此表情,蕭爻莫名對這位“沈言之”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既然東西不在,那今晚我們就無功而返了?”蕭爻很聰明的沒有擋在他們之間,此刻正在挑挑揀揀的搜羅東西——他們所帶的銀票面額也不大,威遠镖局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正好偷點東西回去換酒錢。
段賦房間裏擺的紙筆硯臺,雖然比不上京城家裏頭的,但也是些珍品,随便拿一樣,都夠蕭爻吃半年的。
鑒于這位仁兄是宮主的朋友,連方才那麽緊要的事,慕雲深都讓他聽下來了,關系更不一般,秋恒有顧忌不好出手阻止,但臉上挂不住的有點嫌棄。
他雖然老成持重,但逍遙魔宮中盡是些不拘小節的主,耳濡目染,多少也有點恣意,搶白了一句,“正事兒不聽,只知道偷雞摸狗。”
蕭爻莫名有些委屈,他可從頭到尾都聽下來了,耳朵和手又不栓在一起,還不能同時用了?
方才慕雲深臉上的笑意還沒散盡,顯的面容十分柔和,也沒有責怪蕭爻的意思,只說了一句,“他一個人照顧兩個人的起居也不容易,随他吧。”
秋恒有些驚駭,他想起阮玉傳來的書信上還提及了一件事,關于宮主突如其來的遷就和……縱容,這都“伺候起居”了,怪不得宮主什麽都當着這小公子的面說。
“宮主啊……”秋恒的聲音本來就小,現在湊到慕雲深的耳邊嘟囔,蕭爻就知道這話是他不願意讓自己聽的,幹脆識相的跑去段賦的卧室,把挂簾帳的金鈎都順走了。
“宮主,你是不是真的……”秋恒覺得有些難以啓齒,他的年紀也不小了,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些,更何況江湖上有龍陽之好的也不在少數,往近了說尤鬼就算一個,“您要是真的喜歡這小公子,別多顧慮,屬下們一定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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