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安無事的過了三天,和李佑城之間忽然斷了聯系,連信都沒再送來過,倒是相府鬧賊的事沸沸揚揚鬧的人心不安。
楚婷這間院子座落的地方既不繁榮也不偏僻,恰恰是太谷城裏最普通不過的容身之所,因而查起來也難,蕭爻在其中深居簡出的,過足了安分日子。
他身上的傷比起在馬車上颠簸的時候,好的飛快,有些地方碰着也不疼,猙獰的疤慢慢由血色轉黑,像是修煉千百年的蜈蚣精,終于要褪去妖形了。傷一好,蕭爻的心就收不住,再這麽可勁兒耽誤下去,他娘就要趕到和段賦同歸于盡了。
他的焦躁不安相對于李佑城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李佑城這幾天起早貪黑的跟着段賦從衣食安排到住行,甚至還被強拉着逛了回花街。
段賦話裏有話旁敲側擊的提點了他很多次,李佑城一一應對過來了,神經緊繃到了極限,以至于回到府上連話都不願意和人說。
段賦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又是個文官,雖說身體還不錯,但也不可能日夜緊盯着李佑城。而李佑城也知道,段賦沒必要強行将自己留在身邊,整個将軍府裏裏外外恐怕已經布滿了眼線,只要稍有異動,不僅牽連到蕭爻,連楚婷也無法獨善其身。
第三日的黃昏,因為段賦要見一個人,李佑城得以早早地離開相府。
并未立即回家,而是中途在興元酒家逗留了一會兒——這是段賦收到的消息上特意标明的。
但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多的疑點了。
李佑城在興元酒家打了兩斤新釀的洛酒,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句話,除了老板娘和誰都沒有交流,而店裏有房間,老板娘住在裏面,一整天都沒離開過。
即便如此,楚婷的後門還是被人敲開了,來者将帽檐壓的很低,送出消息後随即離開。
“今晚三更?”蕭爻拿着薄薄的紙片翻來覆去,似乎想在這個顯而易見的時間點上看出什麽來,然而除了在鼻尖打轉,勾引饞蟲的酒香,再來就是這個字寫得也太草率了——難看的堪稱甲骨文。
“看出什麽來了?”慕雲深端着杯子,正在他旁邊慢條斯理的喝茶,整個人既柔和又端莊,眼睛微微眯着,藏着不知餍足的目光。
慕雲深知道蕭爻不笨,某些時候還能顯出睿智聰明來,但這并不代表蕭爻樂于思考,他只要有了心事,整個人先是皺眉,然後抿嘴,想不通的時候就開始自暴自棄。
“……”蕭爻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大半張臉都蹭上了藥末兒和灰塵,唉聲嘆氣的埋怨李佑城,“他寫四個字,我能愁禿一片頭發。”
慕雲深從他的手上将飽受摧殘的紙條摘了回來,又拿出李佑城上一次傳來的消息,輕聲念了一遍,道,“興許沈言之這個關鍵人物來了,就在今晚三更。”
前些日子安慰人的話雖然說得好聽,但要是蕭爻自己被至交好友背後捅上一刀,他能記仇到下輩子,但沒想到短短三天時間,慕雲深說起這個名兒的時候,雲淡風輕,連眼皮子都不見得跳一下。
“你……想怎麽做?”蕭爻問。
“先暗中看看他要幹什麽。”慕雲深有些出神,無意識的盤弄着手裏的紙。方才的柔和端莊偃旗息鼓,露出裏面的獠牙,寒光凜凜銳氣逼人,沒傷到別人,先将他自己刮得面目全非。
蕭爻在他的身上聞到了血腥味,就像重逢的那個雨天。
但慕雲深只暴露了一瞬間的心思,随即恢複常态,茶還未涼,入口滾燙。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抛棄與背叛,沈言之反正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只是在此之前,他從未看錯過人。心盲眼盲,忽然而來的孤獨感。
這一路上就這麽一個伴兒,好不容易拉回了正常人裏頭,稍不留神又打回原形。蕭爻不喜歡一言不發還陰氣沉沉的慕雲深,好像這個人随時都會把自己賠進去,身上看不到一點求生的念頭。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着報仇,但有時候蕭爻卻覺得,這只是他活下去的一點原因,沒了這個原因,慕雲深就會主動放棄茍延殘喘。
他想死。
蕭爻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茶不燙嗎?”蕭爻從他手裏将茶杯奪了下來,順手拿起桌上的另一個杯子,倒了點酒進去,“你當年也和段賦有過往來,興許這位沈大俠是沿襲傳統呢……你也別想那麽多。”
杯中的酒濾的不夠幹淨,顏色渾濁還有些泛黃,但很香,有股冷冽的青梅味。慕雲深放在嘴邊稍稍抿了一口,連酒味都很淡,更像是茶。
“傳個消息給秋恒,讓他見機行事,今晚我們要再闖一次相府。”慕雲深慢慢穩定下心神,酒順着喉嚨一點點澆滅方才的躁郁。他微微偏過頭看着院子當中的小葵,又道,“只有小丫頭能去。”
小葵雖然是個孩子,卻是楚婷的徒弟,她能去傳消息,卻不能直接傳到秋恒的手裏,否則查起來楚婷難逃幹系,慕雲深不會傻到這般地步。
這周圍的一片人幾乎都受過楚婷的恩惠,她這幾天雖然不出診,但小葵仍然會将配好的藥一家一戶的送過去,而這其中,,就有一個人與相府往來密切。
他叫侯三,是個養馬的高手,他父親早年上山砍柴時摔下來過,差點一命嗚呼,是楚婷救回來的,卻也自此落下了病根,一直用藥養着。這個人雖然油嘴滑舌不着調,但重情重義,還時常過來幫忙,幾乎成了小葵的半個哥哥。
段賦拉車的兩匹馬,都是千裏駒,要有專人伺候着,魏伯寅就将這事兒交給了侯三。
在市井小民沒見過多少大場面的人裏,侯三算是聰明的。小葵塞給他一張紙條,要他轉交給秋恒的時候,千叮咛萬囑咐說是小心謹慎不能洩露,他就算擔心的快尿褲子了,表面上卻還人模人樣的。
侯三其實不認識什麽秋恒,但他卻知道太宰老爺帶來的這幫人裏有個啞巴,照小葵的轉述,這個啞巴就是秋恒。
大概是因為不能說話的原因,秋恒在這幫刻板的黑衣人裏,也顯的很孤僻,總是獨來獨往,要見到他雖然不容易,但也不難,秋恒偶爾也會來馬房看看,因為這兒格外清靜。
白天的時候,段賦的馬車總是用的着,每天都要到黃昏或者更晚,才會派人來接侯三,然後一整晚的功夫,全部消磨在相府,連睡都是跟下人們睡在一起。
侯三摸着馬鬃,躊躇的心癢,他已經信誓旦旦的答應了小葵,卻又不敢在相府裏太過放肆,只求老爺們別在乎他這麽個小人物,最好連看都別看他一眼。
他越是這麽想,越是覺得自己飽受矚目,連小丫鬟們今天都好像多說了幾句話,平常高興都來不及的事,而今卻是格外煎熬。
侯三手裏抓着一把幹草,心不在焉的往馬嘴裏送,眼睛卻看着外面偶爾路過的人。他懷裏塞着小葵給的信,硬邦邦的,不僅覺得胸口膈應,心裏也跟着膈應,整個人處于蓄勢待發的狀态,馬輕輕嘶鳴一聲他都吓的打顫。
“老……老爺……”侯三看着眼前忽然多出的黑衣人,差點“撲通”跪下去,他的膝蓋像是泡了十斤醋,軟綿綿的站不直。
在相府裏,是個人地位都比侯三高,他也認不清誰的官職大,誰的小,男的統稱“老爺”,女的統稱“小姐”,嘴放的甜一點總沒錯。
然後侯三就看見眼前的人張開了嘴,破碎稀爛的舌頭吓得侯三眼前一黑,他扶着木樁緩了一會兒,才漸漸恢複了理智。
啞巴……秋恒……侯三臉色青白,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小聲問了句,“你是秋老爺嗎?”
侯三這是第一次主動和府裏的人說話,緊張的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又想起秋恒缺了條舌頭,連忙補充了一句,“你點頭或搖頭就行……”
剛說完,侯三就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子——這麽說還不把人得罪光了!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卻表情漠然,似乎不将侯三的話放在心上,那空若無物的目光落在侯三臉上,跟他看馬時一模一樣,區分不得貴賤優劣。
侯三心裏發急,又問,“您是秋老爺嗎?我……我……”侯三又怕找錯了人,只敢含含糊糊的說,“我是從外面來的。”
黑衣官服的男人目光忽然一變,像是打磨鋒利的刀,侯三暴露在其中難受不已,如同砧板上的魚正在被人活剮一般。侯三閉上了眼睛,求老天可憐,他上有垂垂老父下有稚童待哺,可不想死在馬房裏。
這麽活活煎熬了許久,侯三的耳朵裏才陡然一動,聽見一聲像是認同的古怪發音,他睜開眼,面前的男人正在點頭,奮力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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