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生病
孟青和又夢見了小時候的情景。
髒亂昏暗的房間裏,一個男人解了皮帶,開始在他身上盡情地發洩。皮帶抽到哪裏,皮膚就會瞬間裂開一個口子。他的身上常年帶有這種裂傷,好了破,再長好再裂開。
年幼的他十分瘦弱,既不逃也不躲,就這麽站在那裏任由對方施暴。很快男人打累了,皮帶往地上一扔又開始喝酒。出租屋裏常年彌漫着濃重的酒味,男人永遠沒有清醒的時候。
他這一生潦倒,酒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而孟青和在他眼裏,就是個累贅。
酒瓶很快見了底,醉意正盛時,他又盯上了站在面前的那個孩子。長得瘦了點,但五官非常漂亮,和他媽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想起孩子的母親,他又氣上心頭。若不是殺人犯法,他真想直接把這過分漂亮的孩子活活掐死。
酒精在身體裏很快起了作用,當他的眼神發生變化時,敏感的孟青和立馬意識到了。
他和這男人一起生活了十來年,對他的生活習性已相當了解。顧不得處理滿身的傷痛與血跡,他轉身進屋,拿了他的“東西”出來。
這是男人除了酒之後的另一個好朋友,只是太過昂貴,只有到受不了的時候才會用。孟青和看一眼他,計算着上回用的時間,覺得還得再等一會兒。
但男人顯然有些忍不住了,一看到那細細的針管,他整個人便像活過來一般。孟青和覺得他拿着針管欣賞的時候,仿佛在欣賞一件傳世作品。
他想提醒對方,他剛剛喝了酒,不适合立馬注射。但一想到身上的傷他便沒有開口。他靜靜地看着這個男人,心情異常複雜。那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卻也是傷害他最深的人。
他盯着那根針管,視線有些模糊。恍惚間他感覺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臂,一個用力就将他拽了過去。手臂上滿是血跡,剛被抽開的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
男人一看到血跡,立馬變得極為興奮。他不再滿足于自己注射,更想拿手裏這管東西玩一點更刺激的新花樣。
孟青和只覺得手腕生疼,被男人牢牢地鉗制無法掙脫。随後那針管在面前放大,在接觸到他皮膚的一剎那,他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他大叫一聲:“爸爸!”
對方卻毫不理會,面上露出猙獰的笑意。
夢境嘎然而止,眼前的白光慢慢褪去,視線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孟青和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很快便清醒過來。燈光照過來他微眯了下眼,一側頭就看到了成韻的脖頸。
她正睡着,呼吸平緩有節奏,身上的紅點已徹底消失。李默說過,這藥完全起作用至少兩個小時,孟青和有點詫異自己竟睡了這麽久。什麽時候他可以睡在別人的身邊,并且一睡這麽久?
明明已習慣獨來獨往,卻不料有朝一日,生活規律一夜間完全被打破。
他坐起身來,看着成韻安靜的睡臉,原本有些激動的情緒漸漸平緩下來。
他并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
李默和她聊了一會兒後便出去了,剩下成韻一個人坐在那裏胡思亂想。她想起了那一次不小心看人洗澡的畫面,印象中“方響”的身上有很多傷疤,和他完美的臉很不一樣。
當時太過慌亂,只匆匆掠過一眼。那些疤痕卻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腦海裏。從前想不明白是什麽,被李默一提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應該是子彈孔。這個男人身上怎麽會有這麽多槍傷?他明明是大集團的靈魂人物,一個四歲孩子的父親,有權有勢有貌,他的這些傷從何而來?
成韻不敢往下細想,總覺得深挖下去會知道一些過于驚人的秘密。她既心疼他卻又害怕他,那種恐懼從骨子裏衍生出來,怎麽克制都無法抑制住。
她越來越覺得他不像是方響。最近這段時間她有意無意向身邊人打聽方響的資料,聽來的絕大多數傳言都說這人是個外向随意的人,表面看起來很好相處,和同時公司創業人的三把手吳成峰截然不同。
方響好動,吳成峰好靜。成韻看他這樣子,覺得似乎更像後者。但如果他真是吳成峰,完全沒必要冒充方響。萬一讓對方知道,多少傷感情。
難道那些傳言都是假的?他在面對自己和旁人時,會有不一樣的表現?可仔細想想他對其他人,似乎也永遠都是這麽一張端着的臉孔,包括對李默。
他的冷淡與疏離是天生而不是僞裝的,而這樣的一個人和傳說中的那個“方響”完全對不上號。成韻越想越糊塗,最後敵不住睡意襲來,一轉頭又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黑,阿姨打電話過來找她,問她什麽時候回家?成韻一看手機都快八點了,立馬從沙發裏跳起來。
然後她才注意到“方響”正坐在那裏閉目養神。這男人閉眼睡覺的時候更漂亮,安靜得就像天使。那是上帝創造的傑作,讓身為女人的成韻都羨慕不已。
從前覺得周憶漂亮,現在見到“方響”才知道人外有人。男人很多不如女人好看,可總有那麽一兩個例外,而這個例外現在就在她面前。
成韻一時有些看呆,就在她失神的時候,孟青和突然睜開眼睛,淡淡掃她一眼。随後他起身道:“都好了,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休息室,成韻剛要關門,對方突然遞了樣東西到她面前。她定神一看是條手帕,就見“方響”沖她一努嘴,開口道:“擦擦,嘴巴。”
一定是睡覺的時候不小心流了口水。成韻有點尴尬,卻不拿對方的手帕,而是去包裏掏紙巾。結果紙巾還沒找到,對方已然自己動手,拿手帕在她嘴角邊一抹。
“好了。”
他說話永遠言簡意赅,多餘的字沒有一個,以至于成韻總要花費幾秒鐘才能反應過來。而等這幾秒過後,“方響”已然走出去一段距離,想想自己沒車,她只能快步跟上。
車子開去她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等車停下後,成韻剛準備拉車門下去,孟青和卻叫住了她:“如果再發,記得給我打電話。”
成韻沉默不語。孟青和也理她,掏出筆來直接抓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裏寫下了自己的號碼:“打這個,別打上次那個。”
他的關心帶着點霸道,讓成韻無法拒絕。她只能點點頭,然後在對方的目送下上了樓,直到進了家門才聽到樓下車子啓動的聲音。
進門時多多正準備洗澡睡覺,一見她便纏着要她一起進浴室。成韻剛答應就想起手上寫的電話號碼,于是進房拿筆記了下來。
看着手心裏那一串漂亮的數字,她有一種看偶像劇的錯覺。明明是個再正經不過的男人,甚至有些嚴肅過頭,偏偏做起這些電視劇裏男主角常做的事情竟這麽得心應手。甚至比他們演的更自然更漂亮。
果然還是顏值最重要。若換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做這種事情,她也許會急不可耐洗掉這號碼。
只是雖然記下來了,以後要不要打她卻沒想好。他應該是為上次的事情抱歉,才給了私人電話,好避開那個難纏的女秘書。可她有什麽事情能找對方?
孟青和也在想,成韻會打電話嗎?
夜色迷蒙,城市漸漸歸于平靜,滿眼閃過的霓虹就像前世的座座燈塔。他記得小的時候,從家的窗戶往外望去,夜裏時分總有點點彩色燈光。那就是他的前世,從離家的那一天起,他和過去的自己徹底告別。
這些年他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情,有過一無所有的日子,也有像今天這樣如日中天權勢逼人的局面。他離他的前世越來越遠,只是每每看到這城市裏的夜光,他便又會想起一些往事來。
今天這種回憶似乎分外清晰,是因為剛才做了那個夢的緣故嗎?他已經很久沒做這樣的夢了,随着年齡的增長,他的心智越來越堅強,從前那些傷害在他看來已無足輕重。
可今天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因為成韻在,他堅硬如鐵的心終于露出了一絲柔軟?本以為徹底遺忘的事情終究還是被翻了出來。
方響從前說得對,他只是想遺忘,卻沒辦法永遠徹底遺忘。
記憶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這麽惱人。
老鐘直接把車開回了孟青和的家,當車停下時,對方卻不急着下車,反倒從後視鏡裏擡頭,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臉上。
這樣的眼神讓老鐘心裏一驚,以為自己辦錯了事情,又當是孟青和要下封口令,不準他向別人提今晚的事情。于是他坐直腰板,等着對方下令。
結果孟青和卻淡淡沖他說了句:“好了,有話就說吧。”
“董事長,我……”
“你猶豫了一晚上了,還準備留着過夜?有什麽就說,我不喜歡吞吞吐吐。你對成韻有什麽想法?”
“不不,沒有什麽想法。”老鐘怕他誤會,趕緊解釋,“就是覺得她很像幾年前碰到過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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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鐘這人很老實,這一點孟青和清楚。
聽他這麽說,孟青和便問:“是朋友?”
“不是的。董事長您還記得嗎,四年前有一天晚上,我送您去方總家。路過唐寧酒店的時候不小心撞倒一個女人。”
這麽久遠的事情,孟青和确實不記得。
老鐘見他想不起來有點着急,一回頭就比劃起來:“您不記得了?當時那女的流了血,我就送她去醫院。結果醫生說她懷孕了,還有流産跡象。第二天您讓我去送支票,可她已經出院了。我跟您提過,這女的叫成韻,我當時還寫給您看了。”
孟青和原沉封的記憶在老鐘的提醒下慢慢蘇醒。夜幕裏,酒店門口璀璨的燈光下,一個女人坐在那裏。工作人員慢慢将她扶起。她的長發垂在眼前,讓人看不清長相。印象裏那是一個挺纖細的女人。
原來是她。孟青和終于明白那一次在赫拉號上扶起成韻的時候,為什麽感覺如此熟悉。原來四年前他們已然見過面,只是彼時他們初見,隔了一段距離匆匆一瞥,誰也沒将對方記住。
孟青和向來冷靜理智,這時候腦子裏卻蹦出了“緣分”二字。從前他覺得這東西就是騙女人用的,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相信的一天。
老鐘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見他記起來不由松一口氣。孟青和抓住了他這一表情變化,于是問他:“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沒有,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怕您給忘了。”
“就算忘了又怎麽樣?”
老鐘有點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該不該開口。但孟青和豈容他有所隐瞞,目光一沉便道:“說。”
“董事長,我說了您可別介意。我看您對這位成小姐挺有好感的,我也覺得她挺不錯的。不過凡事您都要想清楚,您這樣的大人物找另一半更要謹慎,關于成小姐的過去,您還是應該多多了解才是。”
“你是說她有過孩子的事情。”
“是,我不是歧視,就是覺得得搞搞清楚,否則您總是要吃虧的。這年頭女人婚前懷孕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但您這樣的條件,總該挑一挑嘛。”
老鐘說得掏心掏肺,一副為孟青和擔憂的樣子,就差說出他娶成韻虧大了這種話來。孟青和知道他為自己好,也不跟他計較,只淡淡道:“我知道,我會考慮周全。”
老鐘又輕輕嘆了一聲:“唉,也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大概是天意,當年是我的錯,害她沒了孩子。不過沒孩子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至少對您是件好事兒。我看她好像沒認出我來。這個孽是我做的,她哪天要是想起來了,跟您沒關系,全推我身上就好。”
“你不用太自責。”孟青和被老鐘的自我譴責搞得有些沒脾氣,“孩子還在。”
“什麽,她沒流産?”
“沒有,孩子保住了,已經三歲多,很可愛。”
這下老鐘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手上沒沾一條人命,憂的是自家條件這麽出衆的董事長,難道從此就要給人當後爹?別說方總吳總會吃驚,就是他這個司機都不舍得。
太委屈孟青和了。
可感情這個事情沒有道理可講,孟青和是個很灑脫的人,一旦喜歡了便不會介意什麽。多多在別人看來是累贅,在他看來卻是生活裏的一抹陽光,不光對他如此,對少少更是如此。
想到那孩子天真純淨的笑臉,孟青和躺床上休息的時候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多多睡夢裏不由打了個噴嚏,竟也跟着笑了起來。
只是第二天早上起來,成韻就發現兒子鼻子堵住了。自打開始上幼兒園,兒子就時常小病不斷。她忙給他吃點兒童vc沖劑,又給加了件衣服,這才送去了幼兒園。
那天工作的時候她總有些心不在蔫,惦記着在幼兒園的兒子。結果多多回來的時候精神還不錯,晚飯吃得挺多,洗澡的時候還唧哩呱啦和她聊幼兒園發生的趣事。
成韻懸着的一顆心也就放下了。沒想到那天晚上多多的體溫突然升高,剛開始是臉色潮紅,後來渾身發抖,再一量體溫已過四十度。
成韻一下子急了,找了退燒藥出來喂他吃,可孩子太小不配合,鬧了個天翻地覆把藥全吐了。她又給他貼退熱貼,多多卻是哭上了瘾,糾結要把那東西扯掉。成韻和阿姨兩個又哄又騙的,才令他住了手。
可能是哭得太久,多多又開始咳嗽。這一咳嗽就把吃的晚飯全給吐了出來。阿姨一看這情況立馬慌了,連連催促成韻趕緊送醫院。兩個人帶了點必須品,抱着孩子叫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附近的兒童醫院。
到了醫院一看,那裏孩子多得簡直泛濫成災。成韻挂了號抱着孩子去了等候區,發現那裏全是冬季感冒發燒來看病的孩子,小小的急診區被擠了個水洩不通。屏幕上正在報號,那會兒是27號,成韻一看自己手裏,竟是98號,吓得腿一軟差點坐地上。
這得等到什麽時候。
等候區裏連個空位都沒有,她跟阿姨兩個只能輪流抱孩子。等待的時間既漫長又煎熬,耳邊滿是孩子此起彼伏的哭聲,讓人心亂不已。多多在懷裏慢慢地睡了過去,小臉依舊通紅,成韻每隔壁一段時間就量一下體溫,一直都沒降下來多少。
再看看喊號的進度,一個小時過去才喊到五十來號,要輪到她的話起碼還得再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如果用來睡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可用在孩子生病上卻長得讓人覺得可怕。成韻看着多多潮紅的小臉,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腦子裏有根弦終于繃不住,幾乎在瞬間斷裂。
三年多來獨自照顧孩子的艱辛一下子累積到了極點,原本以為自己足夠堅強,那一刻卻脆弱得直想哭。
她不敢去想壞的可能,一心只想趕緊找醫生給孩子看病。可病人太多醫生太少,完全應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成韻實在沒辦法,只能把孩子交給阿姨,自己則在手機聯系簿裏尋找各種能找的關系。
到這會兒她才後悔,平時怎麽沒認識個醫生朋友呢。手機裏存的那些人全是娛樂圈的,跟醫療系統有關系的一個也沒有。她不由有些沮喪,坐在那裏拿着手機發呆。
迷迷糊糊間她看到了自己的手,立馬想起“方響”來了。他認識李默,而李默是醫生。就算沒有李默,他也一定認識別的醫生。
如果今天是她自己病了,哪怕在醫院裏等到天亮她也不會打擾對方。可現在是孩子病了,她心頭亂得不行,再顧不得面子問題,只覺得“方響”就是她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掌心裏的號碼早就洗掉了,她慶幸自己當時記在了記事本上。這會兒從抱裏掏出來,也不管臨近午夜時分,冒昧地就給對方去了電話。
出乎她的意料,電話很快被接了起來。“方響”低沉醇厚的聲音傳了過來:“成韻?”
“是我。”
“怎麽,又過敏了?”
“不不,不是我,是我兒子多多。我想麻煩你能不能幫我找個醫生。”
“他怎麽了?”
“發燒,四十多度。我現在在兒童醫院,可人實在太多,不知道要排到什麽時候。我實在太擔心孩子,才給你打電話。不好意思,吵你睡覺了。”
“沒關系,我沒睡覺。”孟青和這會兒還在書房處理文件,接了成韻的電話之後他立馬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開車趕往兒童醫院。
他到的時候成韻正抱着孩子在候診區門前的走廊裏來回地走着,想讓孩子睡得安穩一些。阿姨正巧走開買水去了。孟青和看到的就是一個焦急的母親抱着孩子,手裏還挂了個大包,一副狼狽落魄的樣子。
他心頭一緊,立馬上前去。不等成韻反應過來,就從她懷裏抱過孩子,低聲道:“跟我走。”
正巧這時阿姨回來了,看到這一幕不由愣住了。成韻不能和她解釋太多,只塞給她一百塊讓她打的回家,自己則跟着孟青和走出了醫院大廳。
看着兩人離開的背影,阿姨不由想,看來多多媽媽的春天真的要來了。
孟青和開車送成韻去了李默家的私立醫院。這個時間李默不在,但兒科有值班醫生。他靠着刷臉進門,直接找到了當班醫生,請他為多多治療。
那醫生一看是孟青和十分盡心,先是做了一系列的檢查,診斷是病毒感染上起的高燒後便忙開了。又是物理降溫又是哄孩子吃退燒藥,還給多多講故事哄他配合。旁邊護士也是忙前忙後,幾個人一同侍候一個小朋友,十分體貼周到。
成韻總算松了半口氣,陪着醫生護士給多多降溫後,又帶着孩子去了病房。孟青和怕病情有反複,直接開了間套房,以備二十四小時醫生随叫随到。
多多吃了藥後一沾枕頭就睡着了,病房裏瞬間安靜下來,只剩成韻和孟青和站在那裏,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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