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水龍吟(四) (1)
水龍吟(四)
殷玄弋猝不及防被他咬了一口,利齒刺破皮膚,紮進內裏的軟肉,輾轉着尋找角度,貪婪的想要紮的更深。殷玄弋愣了一刻,他瞳孔驀得一縮,倉促的捏住葉遲牙關,葉遲牙齒脫出,劇烈的掙紮起來。
他急促的喊了一聲:“葉遲!”
然而葉遲雙目猩紅,只管掙紮,跟娘子井鎮中的怪物一樣,只依循着本能想要咬人。他嘴邊蜿蜒着蹭開了一抹血跡,是殷玄弋的,在他過分白皙的皮膚上紅的刺目。
殷玄弋目光一沉,突然摟着他貼地一滾,壓住了他掙動的四肢。
鬼娃娃還沒醒完全,它精神有些萎靡,眼下的黑血也沒人給它擦拭,幹巴巴挂在臉上,它伏在一旁地上低低的“嗚嗚”叫了兩聲,十分可憐的樣子。
它不敢靠近葉遲,怕自己會傷到他。
殷玄弋一手捏着葉遲牙關,一手困着他兩條不斷扭動的胳膊,死死把他壓在身下。葉遲頭發散了一地,似乎比原先長了些許,随着掙紮窸窸窣窣的擦着地面,似要活過來一般,他一刻不停的拼命掙動,所有思緒裏就剩了一個咬人。殷玄弋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叫醒他,他跟自己發起了急,術法悉數不用,只一味的想壓住葉遲的行動。
葉遲嗆進的水邪門的很,他力氣比平時大出幾倍,掙紮起來又全然玩命,殷玄弋很快就壓不住他,被他掀過身反撲了上去,脖子一伸又要咬過去。降世忽然一亮,自動離鞘欺上來,殷玄弋眼角厲光一現,飛快的瞥過去一眼,降世劍身的光亮了亮,湮滅掉在了地上。
趁着這個間隙,葉遲的牙齒再一次刺破了殷玄弋頸間的皮膚,他的臉深埋在殷玄弋頸部,頭發幾乎蓋了兩人一身。殷玄弋悶哼一聲,居然毫不動作,任由他啃咬,溫熱的鮮血順着頸間滑落,滴滴答答落在身下草地之上。安息木的味道忽然濃郁起來,葉遲咬了一會,像有所感應般自己靜了下來。
安息木的味道在兩人之間彌散,殷玄弋目光一動,猛得扯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半邊光潔的胸膛,安息木就在靠近他心口的一個位置,安神的木香氣再無阻礙,濃烈的飄散開來。
葉遲頸間脈動忽然急促的跳了跳,他整個人趴在殷玄弋身上,劇烈的痙攣了一下,接着似再無力支撐,軟倒下去。
殷玄弋輕輕喊他:“葉遲。”
葉遲沒有回應,過了半晌,他才勉強從殷玄弋頸間擡起頭來。他嘴角全是血跡,一只眼睛猩紅,另一只眼睛卻已然恢複了過來,像一汪清淺的溪水,明澈見底。他似乎在忍着巨大的痛苦,臉部肌肉仍然一陣一陣的痙攣,他恢複了神色,呆呆的注視着殷玄弋,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殷初……疼……”
他是一個很怕痛的人,一般時候并不顯現,但只要別人表現出哪怕一點點的關心,他就能揪着小嗑小碰叫喚半天,非要把那一點關心勾出來,或者幹錯作沒掉。
殷玄弋靜靜的看了他一會,突然擡手摟住了他的腦袋,他把葉遲的腦袋壓到胸口,輕聲說:“你不會有事的。”
葉遲的雙唇輕輕壓在他皮膚之上,殷玄弋身體中忽然竄起一股陌生的戰栗,觸感被無限放大,他只感覺葉遲的唇柔軟非常,甚至能感覺到葉遲細微的抿嘴,又喃喃說了一聲:“疼……”
安息木的氣味見縫插針的鑽進葉遲周身,葉遲很快就徹底安靜下去,趴在殷玄弋胸口沉沉睡去。
而就在他睡過去的那一秒,殷玄弋眼中冷光乍起,他眼裏像藏了把鋒利的刀,終于沖破束縛,尖銳的想要刺破點什麽東西。他摟着葉遲站起身,右手捏訣,降世驀然騰空而起,殷玄弋沉着臉揮手一拍,寶劍嗡鳴一聲,往湖心激射而去。
劍身入水,一瞬間翻出沖天巨浪,他手中姿勢接連三變,巨浪一波接着一波轟鳴而起,把原本平靜的水面攪了個翻天覆地!
忽然,湖中心出現了一個急流而上的漩渦,漩渦中黑發浮動,一個慘白的面孔浮水而出,猛得就往殷玄弋直襲而來。殷玄弋攤開手掌在身前輕輕一抹,一道屏障立時顯現,那個慘白的影子黑發宛若游蛇,當先往屏障撞來,但這屏障卻不似葉遲築起的土障,黑發剛一撞上,立刻從發梢蹿起一道幽藍火光。那白影身形一滞,反身往屏障上一蹬,一下往後撤去,停在了離他們不遠處。
正是那個頭發奇長的蒼白少年。
少年赤|裸的身體浮空,頭發條分縷析的插入底下泥土,撐住了他的身形。
殷玄弋并不稍停,他一手摟着葉遲,另一手輕描淡寫的畫出八卦圖紋,他面上表情更淡,也不像動怒,卻招招要命。
正東離火、東北震雷兩卦齊亮,他五指成爪,刺入八卦圖,猛得往右一轉,陰陽魚瞬間活了過來,挾着卦象之力沖向少年。少年驟然躍起,那兩尾陰陽魚卻已貼面而至,火雷同起,在空中炸成了一朵刺眼的煙火,那速度太快了,少年竟然無從閃避,即刻被沖力砸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半尺深的坑來。
殷玄弋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變化,他招徕降世,劍身一分為八,豁然飛起,分八個方位往少年刺去。劍刃尖鳴,割裂空氣,不容置疑的以千鈞之勢刺入少年周側八個方位,有四道更是直接刺穿了他的手腳!少年慘叫一聲,然殷玄弋卻面不改色的往下一壓,八劍即刻入得更深。
八劍落地,立刻織出天羅地網,層層疊疊的網住了其中的少年,他再也動不了分毫。
殷玄弋面目依然平靜,他冷眼盯着痛苦掙紮的少年,語聲淡漠:“是不是你。”就如葉遲初見他時,他語聲平淡的問王寡婦是否為惡,聲音清冷融不進一點感情。
少年清秀的面龐扭曲起來,天羅地網是殷玄弋靈力織成,少年本身就是邪物,哪怕不動也會被靈氣灼傷,傷不在皮表,而在靈魂,這會讓他仿佛入了煉獄一般極度痛苦。
少年不知為何卻還要兀自強撐着,他面目扭曲忽然仰天笑了幾聲,笑聲又尖又厲:“哈哈哈哈!是我如何?我活不了,他也別想活!”
殷玄弋沒露聲色。
少年笑過一陣,又遺憾道:“我本來打算直接殺了他,這樣他還能死的好過一點,沒想到他自己找死,喝了水龍吟的水,這下可是不得好死——”
殷玄弋臉色霎時就冷了下來,他胸中陡然生出強烈的殺心,目光似乎要把少年撕碎。
八劍齊聲嘶鳴,劍刃上光華大盛,少年慘叫聲疊起,他極度痛苦中還不忘凄聲大喊:“你殺了我又如何,他最終會變得跟我一樣!變成惡鬼!只有吃鬼才能活下去!他會生不如死!”
“住口!”殷玄弋終于被激怒,降世毫無預兆的從地面拔地而起,少年又是一聲慘叫,被劍刃穿透的手腳劇烈的顫抖起來。劍身八合為一,熒光一現,往尚且動彈不得的少年尖嘯而去。少年還在大笑,對死渾然不懼,他并不怕死,他只是有點擔心如果他死了,誰來照顧它?
他想到此,心念一起,不知哪來的力氣,游蛇般的長發凝聚成股,在身前極力一擋,居然阻住了劍刃的刺入,降世堪堪只刺進些許,卻也豁開了一個大洞。
少年眼睛愈發的紅了,赤|裸的身體上黑紋漸漸顯現,像是黑發長進了血脈,逐漸散開成了一種詭秘的圖紋,在少年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他痛不欲生的痙攣起來,屬于自己的意識開始褪去,體內兇獸般的嗜血*不斷攀升,殷玄弋不為所動的看着,如果葉遲還清醒,就會發現他此刻的眼神冰冷的可怕,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惡鬼,看着底下的蝼蟻無謂的掙紮。
而就在這時,異變突起,一聲仿若野獸的嘶吼從地底深處滾滾而至,接着又是一聲,恍惚竟是龍鳴之聲!
龍吟似悶雷,炸在殷玄弋耳邊,水龍吟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湖水又沸騰起來,只一瞬,一道黑氣破水而出,直直撞在降世劍身之上,居然把降世打飛了出去。接着,一條渾身青黑的游龍從水中浮空而起,帶起的水流激飛而上,又轟然而落,震得山體都晃動起來。
巨龍長颚大口,尖牙從口中暴突而出,猙獰的露在外面,龍身上披滿了黑色泛青的鱗甲,閃着金屬一般的色澤,看上去堅硬無比。它浮在空中,巨大的龍眼中黑氣若隐若現,它環視一周,龍尾随即一掃,卷起地上的少年,輕輕把他放到了龍脊之上。
水龍吟,蛟龍盤踞之地。
鬼娃娃在龍吟聲中全然蘇醒,它安靜的爬回葉遲腿邊,面孔朝着蛟龍方向,四肢軟軟的坐了起來。
蛟龍嘶吼一聲,山中鳥獸驚叫,巨大的龍尾垂落一掃,湖面激起大浪,往殷玄弋跟葉遲所在席卷而去。巨浪滔天,隐隐勢不可擋,殷玄弋面目一肅,快速結印,純陰坤卦一閃而現,鬼娃娃額心第三只眼也同時睜開,與殷玄弋一并築起兩道屏障,水柱頃刻而至,當先撞破坤卦之力,式微之後仍有千鈞之勢,鬼娃娃童音立起,無形的氣流迎上水柱,勉力才阻住了蛟龍暴怒的一擊。
蛟龍身形巨大然速度極快,它一擊不成忽然俯沖而下,五指利爪成勾,往殷玄弋當面撲來。殷玄弋抱起葉遲堪堪一躍,背部立刻被利爪劃開了一道口子,白衣上快速滲出血跡,霎時鮮紅一片,他卻連表情都不變,招回降世禦劍而起,飄忽退離了蛟龍龍尾的攻擊範圍。
蛟龍落地,鬼娃娃卻還在原地,它小小的身子竟然快如閃電,一下蹿起到龍身之上,張開大口,往龍背咬去。
龍身鱗甲環繞,堅硬非常,然而鬼娃娃一口下去卻似毫無阻礙,生生被它啃下一塊皮肉來。蛟龍吃痛騰空飛而起,巨尾擺動不止,狂風肆虐,吹得周圍飒飒作響,它突然像被激怒,巨大的龍眼中黑氣一下彌漫,巨口嘶鳴一聲,身軀已遮天蔽日的往殷玄弋籠罩而去,輾轉騰挪中又是一抓。
這龐然大物威力非凡,曉是殷玄弋修為頗高,也抵不過它全力一撲。他此生不過二十餘載,然蛟龍已近千年,全然不可同日而語,龍爪撲騰而至,把他騰空提起,不等他有所動作,龍身已頃刻沒入了水龍吟,水一下就淹沒過來……
……
葉遲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溶洞中,周圍的“滴答”聲遠近不絕,他不明所以,還當自己做了個夢,卻突然覺得手臂涼過了頭,手感十分熟悉。他垂目一看,鬼娃娃正抱在他的手臂,安安靜靜的趴在他腰側沉睡。
他動了動眼珠,忽然覺得額心有點麻,剛一擡起手,一只手已經落到他額頭,手指冰涼,葉遲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他一動不動的盯着手的主人,殷玄弋面色清冷,唇色淺淡的幾乎跟膚色融為一體,要不是他脖子上咬痕殷紅,他整個人幾乎就變成了一副黑白的水墨。葉遲眼波一動,意識回籠,想起之前種種,原來不是做夢,他直直盯着殷玄弋:“你做了什麽?”
他明明喝了水龍吟的水,意識根本無法自主,這時候卻像沒事了一樣。
葉遲坐起身來,除了全身發酸,居然一切正常,他靈力周轉一圈,也毫無滞澀之感,不禁更加奇怪。
殷玄弋避而不答,轉而道:“我們被蛟龍抓到了水龍吟湖底,一會我送你出去。”
葉遲脫口道:“那你呢?”
殷玄弋:“你出去後回無界山,把這裏的事告訴掌門。”
葉遲截口打斷他:“你什麽意思?”
殷玄弋似乎嘆了口氣,他靜靜看着葉遲,緩緩道:“蛟龍染煞非同小可,它現在還能控制自己的行動,一旦煞侵入元神,它就會跟赤焰金烏一樣,殺戮成為本能。”
葉遲聽得心頭一跳,他當然知道金烏的元神正封在殷玄弋體內,而染煞的元神究竟又有多兇險,他根本就不敢想。
他急促的呼吸了一下,突然就地躺下去,狠狠的露出了一副無賴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殷玄弋從來對他的無賴無可奈何,他不知作何反應,半晌只能低低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葉遲。”
葉遲不為所動,他直覺殷玄弋是想把他支開,他現在絕對不能離開。
“诶,喊的挺好聽,再喊一聲來聽聽。”
殷玄弋:“……”他果真是拿葉遲沒辦法的。
葉遲翻過身來:“你還沒告訴我我是怎麽恢複意識的,你明明對鎮中百姓毫無辦法,怎麽就治好了我?”
殷玄弋眼光輕微的動了動,他淡淡道:“只是暫時壓下去了,我還沒想到去除的辦法,對不起。”
他原本想取安息木助葉遲固魂,但安息木是逸虛真人用特殊的術法封在他胸口的,他還沒有能力取下來,只能退而求其次,取了一滴心頭血,埋在葉遲額間,暫時鎮住了水龍吟的邪性。
葉遲渾不在意的笑道:“你跟我道什麽歉?又不是你給我灌的水。”
“如果我當初沒走……”
葉遲掏掏耳朵,他眼珠子一轉,突然飛身撲到殷玄弋身上。殷玄弋本來半蹲在他身邊,措手不及被他一下撲倒在地。葉遲滾在他身上,他下巴一揚,還有心思耍流氓:“那你想怎麽補償我?”
殷玄弋靜靜看着他不答,葉遲嘻嘻一笑:“以身相許怎麽樣?”
他話音剛落,溶洞千折百繞的一個洞口轉出個渾身赤|裸的少年,他重重哼了一聲,語氣十分輕蔑:“你們倒是好興致!”
此人自然不是別人,正是打了葉遲又被殷玄弋打了的倒黴孩子,可惜孩子家長太厲害,殷玄弋沒幹得過。
少年手腳被降世刺出的窟窿已經長好,只留下一抹淺淡的紅痕,葉遲瞥着眼睛看他,殷玄弋在身邊,他沒來由底氣就很足:“啧啧啧,你說你,一副小身板,一點看頭都沒有,還整天赤身裸|體的在人前晃,居心何在。”
少年面上起了一絲愠色,身後長發揚起就想往葉遲身上戳,但甫一觸及殷玄弋的目光,他不自覺抖了抖,當下冷哼一聲,頭發直插|入身前堅硬的岩石之中,插得小石頭飛濺,臉上的怒意才稍稍平息:“我樂意,你管不着。”
葉遲這下看出他是怕殷玄弋,就更加有恃無恐,他嬉笑道:“我當然管不着,哪怕你跑去娘子井大街上跳舞,也不關我的事。不過這暴露癖萬中無一,我必須敬你一聲好漢。”
少年怒道:“你別以為有他給你撐腰,他自身都難保,我看你神氣到幾時?”他忽而又笑了:“對了,你身體裏的東西壓是壓不住的,你大可趁着還有意識多耍耍嘴皮子,以後就沒機會了。”
葉遲哈哈一笑,他嘴欠的毛病無藥可治,連小朋友都不放過:“你都好好活着,我怎麽舍得死呢?”
少年真的很想捅他!他想他當初怎麽沒直接捅死他!
跟人掐架葉遲從不怯場,他心下大快,卻也知道少年不是無故而來,他十分欠揍道:“我掐指一算,好漢你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勉為其難聽一聽也無妨。”他還覺得自己這是大發慈悲,給他塞了個天大的臺階。
少年怒喝:“你做夢!”
葉遲眼睛一閉:“我開始做夢了,你講吧。”
少年:“……”如果不是忌憚殷玄弋,他必然已經在葉遲身上戳了無數個洞,他不過是過來看看他們活的有多痛苦,卻不想葉遲不僅不痛苦,還活蹦亂跳的,哪怕身陷囹圄也一點不見狼狽,倒反過來激他!
少年氣的心口疼,葉遲還趴在殷玄弋身上,一點都沒要起來的意思,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年,十分閑适自得。
被壓在葉遲身下的殷玄弋突然道:“蛟龍雖為水獸,然受衆人信仰,已通神靈,怎會變成這般樣子,落到如此地步?”
少年狠狠一咬牙,語調猛的拔高:“好一個已通神靈!殊不知神靈無情,它不過是殺了一個惡貫滿盈的禽獸,就要遭到這樣的對待!”
殷玄弋心思一轉,已然清明,他淡淡道:“難怪。”
葉遲在一邊學舌:“它通過人的信仰獲得通靈之力,卻殺人為禍,難怪。”
少年冷笑一聲:“殺人為禍?憑什麽!”
蛟龍突然嘶吼一聲,少年臉色一變,轉瞬消失在洞口,往深處掠去。
嘶吼一陣急似一陣,卻又很快靜默,等吼聲停歇,殷玄弋突然說:“你曾經問我我胸口的是什麽。”
葉遲回過神來,他手賤的在他胸口畫圈圈,聲音卻平靜:“我知道,是安息木。”
殷玄弋全身一僵,五感不聽使喚的全聚在了葉遲手指尖上,腦子裏亂成了一桶漿糊,竟一時沒懷疑葉遲從何得知。
葉遲又道:“我不過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他這才從殷玄弋身上起來,把沉睡的鬼娃娃抱到懷裏,又說,“現在就當是你說了。”
殷玄弋躺在地上靜了半天,也慢慢坐了起來,他坐的離葉遲有一段距離,葉遲挪了挪,肩膀輕輕靠在了他背上,他輕聲道:“你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做?”
殷玄弋身體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抖,但也平靜的很快,他定了定神,居然真就緩緩說道:“當年金烏之變,并非如外界所傳。”
金烏之變是為禁忌,知情者甚少,更何況還涉及他父親聲名,原本只應該爛在心底,卻不知為何被葉遲勾了出來,他想:“他想聽,那就告訴他吧。”
赤焰金烏本是兇獸,它跟蛟龍不同,蛟龍受信仰成靈,它卻是在不斷的殺戮中彙成的兇靈,只受無極老祖一人驅策。
七百年前,無極老祖恐自己若有不測,将無人能壓住金烏邪性,然金烏伴他一生,哪怕屠戮無數,他也不忍傷他,于是他化了自己內丹,讓金烏吞食,始通人性,無極老祖也就此身隕。他留下遺願,只願護無界山周全,金烏念主恩情,鎮守無界山,無人敢犯,這一守就是七百年。”
可天有不測,誰曾想到無界山千年一出的奇才殷九辯,癡迷武道,太一心法修到極致尤不滿足,啓用禁法修煉入煞,豈知他早已是仙身之體,一旦經受煞氣侵蝕幾乎滅頂。他心性日漸狂暴,終于壓制不住,因煞成魔,在毫無意識間竟以一己之力摧毀無界山天柱。
天柱傾塌,結界不存,鬼族聞風來犯,赤焰金烏沖天而嘯,玄火從幽冥地底而起,焚天滅地。無極老祖用命換得金烏人性,卻終有一疏,赤焰金烏護的是無界山,卻不是無界山上的人。
無界山至此大亂,殷九辯恍惚之中回過神來,知已鑄成大錯,以身殉道,複原天柱,再結四象封神陣,卻還是因煞生出貪欲,強取金烏內丹納入自己剛及滿月的小兒體內。最後,他才将自己同失去內丹的金烏一同封入無界之門幽冥地底,這場大變方才落幕。
他要的不是兒子,而是一個經世之才。
葉遲靜靜聽完,憤憤然說:“你爹真不是東西!”
殷玄弋:“……”他本也沒指望葉遲能說出什麽道理,自己對父親也無甚感情,卻不想葉遲竟然毫不顧忌的直接當着他的面罵了殷九辯。
葉遲說完,身形一側,看着他嚴肅的囑咐:“你可千萬別跟他學。”
殷玄弋頓了頓,忽然低低笑起來,他長出一口氣,突然道:“假如有一天……”
葉遲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放心吧,有我在,不會讓你做糊塗事的!”
殷玄弋就定定看着他,葉遲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他不好意思的也很脫俗,只聽他說:“哎呀,大師兄是不是愛上我了,來來來,我們繼續讨論一下以身相許的問題。”
殷玄弋眼神不自在的晃了晃,接着他一臉正經的說:“好。”
葉遲呆了一呆:“啊?”這劇本不對啊!
不過他臉皮日積月累的厚實,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場子,“大師兄,你竟然也會開玩笑了!”
殷玄弋面色立刻一凝,葉遲心道玩脫了,少年突然再一次急轉而出,他臉上顯出一點惶然:“它眼中的黑氣壓不住了,怎麽辦?”
葉遲剛松了口氣,卻又駭然睜大了眼睛:“你身後……”
少年倉皇轉頭,一雙黑色的銅鈴大眼正悄無聲息的注視着他,他嘴唇一動,剛要說話,蛟龍巨口一張,忽然嘯出一聲如雷龍吟。龍吟裹着摧枯拉朽之力,少年首當其沖,一下被撞飛出去。他驚叫一聲,已然忘了防禦,纖細的身體一氣撞斷了幾道石柱,等勢頭稍減,又如斷線的風筝一般掉落在地。
他猛得嘔出一口青色的血來,卻一言不發,強撐着想要起來。
龍吟陣陣,殷玄弋早已築起屏障,卻仍然抵擋不過,葉遲法力低微,哪怕有屏障保護還是氣血翻滾,他忍痛咽下湧到喉頭的一口甜腥,殷玄弋突然握住他的手,靈力源源不斷的往他體內輸送,以緩解他的痛苦。
葉遲一驚,立刻甩開他的手:“先別管我!”
他話音剛落,蛟龍巨大的龍尾蜿蜒而至,溶洞原本頗為寬敞,被它一擠瞬時就逼仄起來。殷玄弋定定看了葉遲一眼,忽然把身後另一把劍連同劍鞘一并取下,他在手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立刻溢出,卻似乎有意識一般,被那把繪有鳥紋的寶劍汲取。
不一會,劍身紅光一亮,殷玄弋一下拔出劍來,劍身鮮紅,飽飲人血,戾氣沖天而起。
葉遲看的觸目驚心,他還記得無字石碑旁的土地,也是這般模樣。葉遲心下滾過千般念頭,卻不知殷玄弋到底要做什麽。
此劍正名九息,是殷九辯的佩劍,殷九辯以血喂劍,已然成邪。
殷玄弋是殷九辯的骨肉血親,它識得殷九辯的血氣,這才出鞘。
殷玄弋穩穩握住九息,聚氣凝神,身形飄忽而起,葉遲不及叫他,他憑空一蹬,身形彈出,直往蛟龍而去。
蛟龍巨尾一下迎來,殷玄弋憑九息一擋,身似殘影,鑽隙而過,直往龍頭而去,尚且躺在地上的少年凄厲的叫了一聲:“不要!”他突然拍地而起,黑發交織成網,猛得也撲了過去。
然而他終究不及殷玄弋快,九息不愧為邪劍,勢如破竹,居然刺破龍鱗,深深埋入龍頭之內。
蛟龍吃痛,嘶吼聲起,它龍尾一掃,朝殷玄弋拍去,九息會不斷吸取人的精氣,殷玄弋一口氣已到了底,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拍中,斜刺裏卻突然飛來一物,他定睛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厲喝道:“別過來!”
葉遲哪裏管他,他全部靈力聚于桃木劍,木劍外層突然剝落,冷玉一般的劍身顯出端倪,葉遲不及多想,一劍往蛟龍巨尾劈去,鬼娃娃尚且趴在他懷裏,已經悠然醒轉,這時候忽然在他頸部咬了一口,葉遲忽然覺得身上靈力一下抽空,鬼娃娃卻已三目全開,嘴巴張到最大,一聲怪異的尖嘯從它大開的喉間溢出,龍尾瞬間一滞,葉遲不作他想,猛得把殷玄弋撲了出去。
兩人雙雙掉在岩石之中,被沖力帶着翻滾起來。
殷玄弋立刻結陣,止住了身形,他翻身而起,把癱軟的葉遲抱起來,動了真怒:“你不要命了!”
葉遲沖他虛虛一笑,還有閑心開玩笑:“這不沒死嗎,禍害遺千年,我可是個大禍中的大禍,死不了。”
殷玄弋氣息亂七八糟在體內竄了一通,心口“砰”的一跳,卻不是他的心跳,是金烏。安息木的味道又鑽孔而出,他忙定下心神,看向蛟龍。
蛟龍又是一聲長嘯,龍尾被桃木劍劃傷,鮮血淋漓,它眼中的黑氣居然漫出了眼眶,漸漸往他全身擴散。少年不知什麽時候滾到了蛟龍身側,他仰着頭大喊:“停下來!你會死的!”
蛟龍已然失智,見了他竟然獠牙一翻,噴出一口龍息,咬了上去。少年本已重傷,拼着命的一滾,他原本所在立刻被咬出一個巨坑,石塊飛濺,砸在少年當胸,他不過強弩之末,蒼白的身體立刻被砸的委頓下去,“哇”的又吐出一口血來。
蛟龍眼中的黑氣突然顫了顫,它看着倒地的少年,忽然回過一些神智,焦躁的龍吟聲陣陣而起,卻沒有再做出攻擊。
溶洞經過蛟龍橫掃一氣,突然隆隆的震顫起來,碎石由上滾滾而落,殷玄弋目光一凜,突然把葉遲往後拂去,同時道:“這裏要塌了,你沿水出去。”
葉遲好不容易聚出一點力氣,他勉強爬起,見殷玄弋拿九息在手掌心中狠狠一劃,掌心血肉一下翻開,深可見骨,鮮血霎時長流。殷玄弋似乎不知疼痛,眉都未皺一下,就着鮮血在地上畫起符形來。
他本有靈氣護體,傷口會自動愈合,但這是邪劍九息所傷,無法通過靈力修複,血一直涓流不息,像要流幹才罷休。
葉遲心中連跳,他聲音居然頗為冷靜:“你在畫什麽?”
頭頂碎石稀稀落落往下砸,溶洞晃動越來越劇烈,殷玄弋頭也不擡,連着一氣畫完符文,那圖紋鮮血畫就,總體走圓,合合四方,妖異非常。葉遲心底隐隐有了極為可怕的猜測,他幾乎脫口而出道:“四象封神陣!?”殷玄弋并不說話,葉遲終于喝道:“你瘋了!”
陣法光芒乍起,猩紅一片,蛟龍立刻轉過眼來,殷玄弋平靜的站在陣法之中,他失血過多,又靈力潰散,加之金烏弑體,臉上原已白得如紙,這時候被血光映得鮮紅非常,然眼底依然清澈。
他靜靜的看了一眼葉遲,似乎是笑了,接着眼睛一閉,口中就念出了冗長的咒文。
葉遲心下大駭,他居然要效仿殷九辯,以已之身封印蛟龍!
眼見紅光越發盛放,葉遲大喊道:“你快停下!”
蛟龍被陣法光芒刺痛,又被咒文所控,原本稍稍平歇的怒火滔天而起,龍尾不管不顧的一掃,竟往陣法中的殷玄弋拍去。陣法卻自動護主,四角方位上揚連線,自動做出護防。
洞內紅光更盛,照的葉遲眼底通紅一片,他忽然拔身而起,一下往陣法撲去,卻被外層防護狠狠彈開。
殷玄弋口中咒文頓了頓,又繼續念了起來。
葉遲一咬牙,招來已然破玉的桃木劍,狠狠在手腕一劃,鮮血噴薄而出,更有幾滴濺上了他頭面,他額心被殷玄弋埋入的心頭血亮了亮,在他額間明滅開來,那一點殷紅在如此詭谲的壞境中,居然襯的他眉目鮮豔,美得驚人。
葉遲狠狠一甩手,血水毫無阻礙的穿過陣法紅光,點點撒在底下鮮紅的圖案之上,一經觸碰,立刻蜿蜒開來,破壞了陣法走向,紅光頓時閃爍起來,然也只有一瞬,就又盛放而出。
葉遲瞳孔緊縮,後槽牙打顫:“你出來好不好?”
殷玄弋停下了念咒,他平靜的注視着葉遲,表情一如既往的淺淡:“來不及了。”
葉遲又要去撞陣法,蛟龍巨尾突然又橫掃而來,猛然把他拍起,葉遲一口血吐出,他卻不管不顧的大喊一聲:“鬼娃娃!”
原本落在一邊的鬼娃娃飛躍而起,一下撲進他懷裏,葉遲把尚在流血的胳膊湊到它嘴邊,鬼娃娃大口一開,真就飲起血來。葉遲痛的眉頭蹙成一道,另一只手卻擡起來,顫抖的替它抹去了眼下殘留的黑血,他氣血兩虛,身體幾乎到了極限,胸口不斷起伏吸氣,卻猶自彎了眼角:“原來你一直不舍得咬我。”
鬼娃娃“嗚嗚”叫了兩聲,擡起頭來,它雙眼悠悠睜了開來,竟然不是無珠白目,眼中金絲逐漸凸顯,慢慢成了眼珠的形狀,額心第三眼也漸次開啓,卻還是白目,不知道是吸血不夠還是如何。它小小的身體忽然浮空而起,彈指之間就入了鮮紅法陣,法陣之下已然洞開,露出猙獰的無邊黑色,鬼娃娃一屁股坐上去,黑色仿若實質一下扭曲旋轉,一股無形之力驟然而起。殷玄弋被這力量一撞,竟然飛出法陣之外,他體內氣血滾的好似沸騰,卻仍壓着沒動聲色。
他轉頭看向陣法,四象封神陣已然成陣,竟然被鬼娃娃一坐之下壓了下去,他心裏不知所想,轉眼看到葉遲已經昏死過去,強撐着一口氣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到葉遲身邊,雙膝跪地,把他摟了起來。
他低低喊他:“葉遲……”葉遲毫無所覺,手腕割開的口子還鮮紅的翻着,殷玄弋聚起所剩無幾的靈力,托了一團柔和的光,幫他撫平傷口。
他臉上的神色被光所染,竟然前所未有的溫柔,如果葉遲醒着,哪怕他是石頭做的心,也會為之感動。
溶洞又劇烈的晃了晃,一塊巨石從中陷落,往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少年壓去,他本就命在旦夕,這一壓估計要粉身碎骨。鬼娃娃依然在吞噬法陣,加之于蛟龍的束縛逐漸解除,它龍眼中的黑氣竟隐隐有退卻之勢,它似乎驟然回神,龍尾厲風般擺起,一下擊飛了巨石,碎石立刻四濺開來,它卻用尾部溫柔的護住了底下的少年,沒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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