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七月燈(二)

午後,柯師成在陽臺上制作孔明燈,他的制作方式和市面上常見的孔明燈并沒有大多區別,唯一差別,是他制作的是招魂尋魂的孔明燈。

現代的孔明燈幾乎都用于祈福,當地的孔明燈,在農村地區,不會随便點放,因為它主要的一個的用途,實在不吉利。要是某某人家,天亮發現孔明燈掉自己家院裏,會驚呼:哪個不長眼的将燈随便放。

招魂尋魂的孔明燈,升空前,會在燈內焚毀一張字條,字條寫有亡者的名姓。字條燒盡,孔明燈浮起,像盞鬼火般飄蕩而去。

柯道長的手工活很不錯,用竹篾和白紙制造孔明燈。兩只孔明燈糊好,夾起來,挂在欄杆上晾幹。

剛把孔明燈晾上,柯師成的手機鈴聲響起,柯師成以為是舅舅打來,拿出手機一看,是何清。

“師成,你回到家啦?”

何清在手機那邊的聲音很歡悅。

“嗯。”

“吃過飯了嗎?”

“吃過。”

“我們也是剛吃過飯,我和阿姊正在擺供品。準備五味飯,五份碗碟,一壺酒。對啦,還買來一盞紙燈,還是點蠟燭的那種老式的燈籠。具體儀式阿姊也不記得,我們問老叔公才知道是要怎麽做。”

何清一口氣說完,顯然他很想和柯師成分享。

“看看別家怎麽做,學他們就行。”

七月初一,白水鎮的村民,家家戶戶都要“起燈腳”,可以跟鄰居學。

“師成,我聽說今天地府裏的鬼魂會被放出來,在人間到處行走,你那邊注意下哦。”

何清以前沒有過鬼月的習慣,入鄉随俗。何清今晚會住在老宅,所以不打算在晚上外出,老叔公也特別叮囑他們姐弟,夜晚不要出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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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一般的孤魂野鬼,見到柯師成撒腿就跑,柯師成在鬼月裏,簡直就是黑白無常般的存在。

“師成,我和阿姊都想看看爺爺。是不是在門口點上指路燈,去世的親人,就會回來?”

何清沒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他不知道真假。

“不一定。”

各中原因複雜,柯師成沒打算和何清細說,他不想将何清引到他們這條道上。時常和陰邪之物對抗的人,因為擁有特殊的能力,死後他們的歸宿,往往和尋常人不同。

“嗯,師成,你一個人注意安全哦。”

“好。”

“那先這樣,我挂了。”

何清覺得找不到其它話題,于是挂掉電話。

柯師成握着手機,想着,何清打這通電話來,還以為他有要事。大概,就是打來問我吃過飯了嗎。

點開微信,柯師成查看信息,果然有何清發來的信息,從今天早上就開始發,有的是打字,有的是語音,好幾條呢。要是其他人這麽“轟炸”他,柯師成絕對拉黑。

點開最早發來的語音,何清問他幾點走,是不是吃過早飯才出門。第二條信息,則是問柯師成抵達X市了嗎?大多都是這樣的小事。

柯師成沒覺得煩,一條條看完,聽完。

不過不知道要回什麽,柯師成沒有回複。

夜晚,柯家海景房,二樓陽臺上,沒有點燈,只有月光,兩位男子在一起喝酒。年長的那位坐在椅子上,年輕的那位站在欄杆前,眺望海域。

舅舅和外甥,每年農歷七月都會到這座小島上來。從小時候,舅舅喝酒,外甥喝牛奶開始,到外甥也長大能喝啤酒的年紀,再到外甥能把舅舅喝趴的年紀。

潘希聲有點醉意,低頭看看手表,還不到零點,雖然海風吹得人很舒服,不過感覺年紀大啦,熬不了夜。擡頭看眼站在欄杆前,仿佛石像的外甥,潘希聲想,這小子茁壯成長,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可惜從事抓鬼降妖的特殊職業,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妹妹和妹夫。

當初,要是在柯師成學得本事,就将他帶回X市,順便送出國去找他伯父柯康城,這小子也不會成為一位道士。

柯師成從掌心放出一只小紙鶴,小紙鶴飛出去,又自己飛回來,它将頭用力偏向西南,随後倒在柯師成掌心裏。柯師成摸摸它的尾巴,尾巴潮濕。

“風向對,時辰正好,可以直接在這裏放燈。”

柯師成回頭對舅舅說話,适才他放小紙鶴的動作,相當巧妙,沒讓舅舅覺察。小紙鶴被柯師成揣回口袋,他拿下挂陽臺的兩只孔明燈,準備放燈。

風向不對的話,還得出島放燈,避免燈落到不該落的地方——譬如民宅,容易燃燒的工房之類。

這兩盞孔明燈,需要飛往海域去,直到燃料耗盡,墜落在海水裏。

“我一早算放燈的位置不用挪位,和去年一樣,果然正确。”

潘聲希除去本職的古籍研究,也就這麽點愛好,遇事喜歡蔔卦。

舅舅和外甥,都忽略掉天氣預報裏有風向的信息,拿手機看一下就有,迅速便捷,根本不需要用到法術和蔔卦。

兩人一起站在欄杆前,各自拿上一盞孔明燈,柯師成将它們點燃,同時迅速往兩盞燈裏,焚化寫有名字的紙張。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點新消息,海外萬萬裏之遠,古人說的極天際地也不過是這樣了。”

多年後,連飛機具體躺在海底哪裏,都沒弄清楚,至于遺體,更是無從尋覓。

潘希聲嘆息,他每年這個時候總要傷心一下。亡魂游蕩在汪洋,因為海水流淌,就是去原位招魂也招不到,希望這麽多年,他們的魂魄已得到安寧。

“舅舅。”

柯師成時常要反過去安慰舅父,他十歲時,父母乘坐的飛機在海上失事,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

“知道,不強求。”

潘希聲不覺得這樣一個小小的孔明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不過是每年的一次寄思而已。

兩盞橘紅色的孔明燈,冉冉升上天,被風帶遠,飛往海域,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他們面前。

喝得微醺的潘希聲,送走孔明燈後,打算下樓去睡覺。柯師成看他走路搖搖晃晃,過去将舅父攙住,扶着他下樓梯。

深夜,柯師成卧床準備入睡,拿起手機查看,有沒有新的委托,他看到何清發來的一張照片,拍的是黃昏的何宅院門,院門上挂着一盞四面長方的暗紅色紙燈。小巧別致,從紙燈裏散發出紅色的光。

一個新消息的提示聲傳來,柯師成看到何清發來一句:師成,晚安。

柯師成想也沒想,敲上兩字:晚安。

黃昏時的何家院門外,何清搬出一張矮桌,何豔将準備好的五味飯擺上桌。所謂五味飯,是五種熟食。同時,還要擺上酒和金箔紙,五份碗筷、酒杯。何豔點香,将香燭插在飯上。煙氣袅袅騰升。

這些東西,用來給“好兄弟”享用。

當地人管孤魂野鬼叫“好兄弟”,比較诙諧的叫法。

夜晚,家家戶戶挂上指路燈,一盞盞點綴夜巷,朦胧美麗。何豔眼裏的村路,空蕩寂寥,只有指路燈孤零零亮着。何清眼裏的村路,在指路燈下,則有許多淡淡的人影,它們游蕩在外頭,成群結隊,形形色色。

每經過擺上供品的人家,它們就停下來吃喝,争先恐後,十分粗野。吃飽喝足後,則是有序離開,就是偶爾有幾個鬼,望向主人家的大門,蠢蠢欲動,也會被其它鬼拽走。

當地大多數的老民房都供奉過地基主,也就是房屋的守護靈。有守護靈坐鎮的房屋,孤魂野鬼進不了民宅大門。

三五鬼魂,來到何宅院門外,它們被食物和酒的香氣吸引來。這些鬼魂走得越近,在何清眼裏越具體,他甚至能看清它們的衣着,是年代久遠的鬼,只是面貌模糊不清,連男女也難區分。

鬼魂過來狼吞虎咽,不時還會警覺地擡起頭,看向院門。院門內,站立着一只黃色毛茸茸的風獅爺,一向憨厚懶散的小黃,此時簡直有了獅子王般的氣派。它抖索精神,雙目囧囧有神盯着門外。

何豔看不到這些鬼魂,她焚燒金箔紙後,就打算将五味飯等供品收起來,何清連忙說:“阿姊,再等等。”何豔吓着一跳,她連忙縮回手,小聲問:“小清,真得有嗎?”何清點點頭。

老叔公說過了,五味飯是給孤魂野鬼享用,何豔知道這種說法,但她其實半信半疑。

等過了一會,何清看到鬼魂散去,示意何豔可以收走供品啦。

何豔舒口氣問:“小清,你不怕嗎?”

何清搖搖頭,他覺得鬼魂就像一片樹葉,或者一棵草那樣的存在,時不時會在路上看到,互不相擾就行。

“看來指路燈的說法,應該也是屬實。”

鬼月,家家戶戶在門外挂的那盞燈,專門為鬼指路。在鄉下的鬼月裏,人們夜晚除非有特殊的事情,否則不出門。

村民在鬼月裏的講究特別多,除去夜晚不出門外,當月也不婚嫁,如果有人在鬼月裏去世,往往要等鬼月結束,才能出殡。他們相信,在這個到處是孤魂野鬼的月份裏,如果為剛去世的人舉行招魂儀式,誰知道招回家的是誰的鬼魂呢,這就細思恐極啦。

何豔想見去世的爺爺,她執念挺大。何清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見到,很多人,都無法見到鬼魂,無論那只鬼魂是不是他們的親人。

人界和陰間有一份阻隔,就像一堵牢固的牆。

夜晚,何豔坐在側廳裏泡茶,等待爺爺出現。何清陪伴在身邊,聽何豔講爺爺以前的事情。從何豔的陳述裏,他們的爺爺是很普通的一個老人,但又不一般,比別人家的爺爺要溫和可親。如果不是家裏時常有林師公過來泡茶,大概也極少有人會聯想到爺爺曾經是一位師公。

當師公是爺爺年輕時的事情,他年輕時經歷過怎樣的奇遇或者驚險,他從沒跟子孫們提起。

“以往覺得爺爺很熟悉,直到小清回來,頭七那夜發生的事,才意識到爺爺也很陌生呢。”

何豔倒着茶,看着青黃色的茶湯,輕輕嘆息。

“阿姊,在小時候也看不見那些東西嗎?”

何清聽過一種說法,就是有些人長大後雖然看不見鬼怪,可是小孩時期可以看到的。

“沒印象能看到,要是爺爺回來,我卻看不見他怎麽辦?”

何豔思考着這個可能。

“對啦,小清,我總覺得,我們老宅裏似乎有只黃色的狗,這麽大,會不會是那種東西?”

何豔呷口茶,思慮着。

何清看向在過道上溜達的小黃,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阿姊,那就是風獅爺。

堂姐其實也能看見那些不屬于人世的東西,可能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吧。

這一夜,何家姐弟,等到淩晨也沒看到他們爺爺回家的身影,何清想到柯師成說不一定會回來,果然有點道理,就也想開,回屋去睡覺。

何豔獨自一人在側廳裏喝茶,不知道喝到什麽時候,才回房休息。

早上,何豔頂着黑眼圈,打着哈欠,坐在餐桌前,吃何清制作的早餐。何清問她:“阿姊,你昨夜幾點睡?”何豔執着湯匙,舀一口美味的雞蛋花生湯,含糊說:“大概是兩點吧。”

一勺花生湯入喉,緊接又是一勺,好喝極了,比外頭賣的還正宗。

“小清,你的廚藝真棒,在我們何家裏也沒誰了。”

何豔豎拇指,她覺得她還能再喝一大碗。

花生湯以S市的最正宗,是附近幾個城市裏流行的傳統早點,何豔以往喝過,沒覺得多好喝。

“蛋餅也好吃。”

何豔咬一口煎蛋餅,吃相優雅。

“說來,我總覺得似乎不大對勁,小清,我們家那只風獅爺,是不是像只小狗崽那麽大,還披了件紅披風?”

何豔突然問起何清,聽她這麽描述,何清想,阿姊終于意識到自己見到風獅爺了。

“小清,你不用回答我。”何豔緊接着擺擺手,然後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別是最想見的爺爺看不到,把那些妖啊怪啊之類的都給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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