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顧淵走進了屋子。
他的身體就躺在屋內的床榻之上, 閉着眼,全無呼吸,面色卻與他活着的時候并無多大不同。這兒沒有越青峰保存賀潺肉身時的冰窟, 他不知黎穆究竟是如何來保存他的身體的, 只是他看着自己的身體躺在那兒,心中多少覺得有些怪異。
這感覺太奇怪了。
他走上前, 緩緩伸手觸了觸自己的肉身,那身體冰涼。他再回過頭, 顧雪英與黎穆均站在他身後, 顧雪英不知是想起了什麽, 稍稍紅了眼眶,黎穆見他轉頭來看,低語道:“你若是準備好了, 我就去擺陣送你回去。”
顧淵問:“你是如何留住這身體的?”
他只是一時好奇,忍不住便如此詢問,黎穆幾步上前,輕輕捏着他肉身的下颚, 令他稍稍張開了嘴來——他的嘴中含着一塊白玉,顧淵稍稍一怔,忽而想起當年自己與黎穆初回飛雲山莊見着栾君的屍體時, 他曾與黎穆說過,口中含着靈玉,可保屍身千年不化。
可這靈玉哪兒是那麽好尋的東西。
顧家祖上幾代從商,又出過數名修仙問道的先輩, 費盡萬金,積攢了幾輩子也不過得了幾塊靈玉,這可不如直接用陣法造出一處冰窟來得幹脆,更何況這死陣外陣便是千裏冰湖,黎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去尋一枚靈玉呢?
顧淵皺眉望他,不過一眼,黎穆早已明白他想要問些什麽了,便低語道:“我想你一向甚為怕冷,在這冰天雪地中待久了,一定會很不舒服。”
這解釋實在別扭,顧淵苦笑不得:“肉身罷了,哪兒懂得冷暖。”
“冰窟之中,我總覺得你像是死了。”黎穆一頓,那聲音越發地低落下來,“将你安放于此處,我還可以騙一騙自己,假裝你只是阖目睡着了。”
顧淵不由怔然,他想冰窟用于保存肉身,的确像是在留存屍首一般,看上去像是他已死了,他如今躺在床上,除卻毫無呼吸,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從未考慮過這些年黎穆究竟是如何熬過來了,絕望之中他依托的大約只有一個渺渺而難以實現的所謂希望,他心中五味雜陳,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再回首去望黎穆,見他臉上神色黯然,一時間就覺得十分難過。
黎穆又問道:“若你準備好了,我現在便去裝備陣法。”
顧淵點一點頭,黎穆便轉身出了屋子,只留下顧雪英還站在牆角,攥着衣袖,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在淩山觀中醒來時,顧淵曾注意過賀潺肉身四周所布下的陣法,引導其元神歸體,其中不少材料稀世難尋,一時之間只怕難以湊齊,可黎穆既日夜期盼他回來,想必早已準備好了所有東西,他只需在此間等候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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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般去看自己的身體,感覺實在是太過古怪,他等了片刻,黎穆将東西拿了回來,卻還要布陣準備,顧淵覺得困了,閉目休息了片刻,他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再度睜開眼時,外面天已全黑,顧雪英坐在桌旁打盹,黎穆布置的陣法也已大致完成了。
顧淵在一旁看着,待黎穆将那陣法全部完成了,叫醒顧雪英,讓顧淵躺倒他肉身的身邊去,顧淵心中莫名緊張不已,此時倒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若是陣法失敗了怎麽辦?他會到何處?心中忐忑不安之時,黎穆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別害怕。”黎穆說道,“閉上眼,很快就能結束了。”
顧淵閉上了眼。
他聽聞黎穆低聲念出咒法,身上便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抽緊了一般,而後便是一陣天旋地轉般的昏沉,再度睜開眼時,他看着黎穆站在他面前,正附身看着他,伸了手撫了撫他的臉,聲音之中有一絲抑不住的輕顫。
“你回來了。”黎穆顫聲說道,“你終于回來了。”
顧淵一時愕然,他覺得身體仿佛有千斤之重,他連手指都難以動彈,側目望去,他正躺在床榻之上,眼角餘光瞥着身邊似乎躺着一個絹絲所作頗為粗糙的絹人。
他怔了片刻,忽而明白他已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之內。
他心中激動不已,可喉頭卻仿佛鉗制着一把鏽鎖,吱吱呀呀難以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他終于明白當時賀潺初回原身時的感受,這身體根本不受控制,大約是元神離體太久,短期內實在難以恢複。
只是這身體的觸感卻是真實的,他聞得到花香,也覺察得到腹中饑渴,口幹舌燥,一切都不同于絹人時輕飄飄的感覺那般,一時間竟覺眼中酸澀,知曉這一切終于快要結束。
顧雪英站在黎穆身後,見他睜眼,也是萬分激動,撲上來握着他的手,卻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喘了幾口氣,還想努力說話,卻終于抑不住覺得累了,黎穆終于平定心神,看上去神色如常,已與平日并無多大不同,他去為顧淵倒水,那手卻仍是微微顫着的,險些連杯子都端不穩。
待顧淵喝了一口水下去,只覺口中所含的是九天之上的甘霖,平淡無味的白水也美味非凡,黎穆告訴他不必着急,擔心他不小心嗆着了,兩口水下肚,顧淵方才覺喉中幹澀好了幾分,咳嗽兩句,聲音卻枯朽得可怕。
黎穆安慰他道:“你先休息,有什麽事,過會兒再說。”
顧雪英也乖巧站起了身,轉身出去,好讓顧淵好好休息。
顧淵的确覺得身乏體困,二人出去後不久,他閉着眼,不多時便又睡着了。
再睜眼便已是天明,黎穆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正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只等着他醒來,見他睜眼,與他笑了笑,問:“今天可好一些了?”
顧淵道:“好一些了……”
那聲音還是如同昨日般枯朽沙啞,甚為吓人,他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黎穆卻是低笑出了聲,為他倒了一杯水,将他扶起來,仔仔細細喂他喝了,一面道:“你已這麽久沒說過話了,一時之間,的确難以适應。”
顧淵咳嗽幾句,黎穆不敢一下便給他吃的,還是讓他先喂了水,又說自己準備了清粥,顧淵雖是極想吃些好東西,可他卻也只能喝了粥,又躺回去休息。
顧雪英聽聞他醒來,從門外走了進來,守陣獸勉強将自己的腦袋塞進窗子,興奮不已,過了片刻,它大約是想起自己還能夠變小,撲騰着勉強把頭拔出去,将自己變小了,又蹦蹦跳跳跑進了屋子。
它将爪子搭在了床上墊下的錦被上,也不知先前是在何處跑過,那爪底黑黝黝的,一把就在被底上沾上了兩個小爪印。
黎穆一巴掌把他的爪子拍了下去,守陣獸舔着爪子甚為委屈,顧淵還躺在床上,倒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顧雪英終于忍不住嘆道:“厲玉山怎麽會選一只這麽蠢守陣獸……”
守陣獸不開心了,蹦跶着說要與顧雪英出門決鬥,顧雪英實在懶得搭理它,它便撲着要去踩顧雪英的裙擺,顧雪英翻了兩個白眼,一旁黎穆也看不下去了,守陣獸變小了,他正好方便拎着守陣獸的後脖子将它丢出去,而後鎖了門,面無表情的告誡:“再進來就拔你的毛。”
守陣獸委委屈屈在外面撓門,屋內的人卻全都不想理他,最終它終于也放棄了這無聊的舉動,跑進園子裏去追它的小麻雀了。
顧雪英再次嘆氣,正想開口說話,黎穆倒也嘆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明白我父親為什麽要選它。”
顧淵悶聲笑了起來,道:“雖然傻了點,倒也有趣得很。”
顧雪英說:“可看久了的确很煩。”
她一句話話音剛落,腰中所佩的白玉忽而便微微亮了起來,那光芒漸盛,到耀目之時忽而衰竭,一瞬便黯淡了下去。
顧淵怔然,問:“這是怎麽了?”
“這是鶴山派傳令的玉佩。”顧雪英雙眉微黛,道,“掌門傳令,讓門下弟子立即趕回去。”
諸如當年越青峰與尹千面所制的傳令符,工序繁雜,常人難以制成,而這傳令玉佩就輕巧上不少,可也只能傳達些簡單的命令,便如眼下,顧雪英只知道鶴山派掌門令門下弟子們趕回鶴山派,卻不知門中究竟是出了何事。
顧淵心中惴惴不安,自尹千面三番四次設計後,他已有些草木皆兵,現今他與賀潺從鏡中回來,尹千面定然會有所察覺,這會不會也是尹千面的計謀?
顧雪英倒是安慰他:“掌門所傳的命令并不嚴重,想來不是什麽大事情。”
這玉佩上當然能看得出命令急緩,顧淵想了想,鶴山派可不同于當年的流山派,當今這世上的第一門派可不是尹千面能鬧得了的,顧淵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可還有些擔心。黎穆皺一皺眉,也不知從何處掏出幾張傳令符,遞給了顧雪英,臉上卻很冷漠,道:“拿着,省得潛之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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