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磨劍(一)

從前有座山。

山裏有座廟。

廟裏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群強盜。

強盜不搶錢財和貨物,他們只割腦袋。

割契丹人的腦袋。

割四下打草谷的契丹人的腦袋。

然後将腦袋用石灰腌了,送到某一個地方去換錢。

每名契丹武士的腦袋價值絹十匹,或者天福元寶一萬五千,每匹絹合米三石。只認人頭不認人,童叟無欺。

開始三山五岳的綠林豪傑們誰也不信。

大晉國的皇上已經被契丹人給抓了去;丞相帶着百官早投降了;擁兵數萬的節度使們一個個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俯首帖耳。儒生們根據五德輪回之說,已經推算出了契丹人當主天下;也有一大堆飽學之士引經據典,論證出來耶律家乃正宗的劉氏子孫,去國七百餘載,如今當負運重歸。怎麽會有人偏偏不信邪,偏偏要跟天命對着幹?

要知道,如今雖然是戰亂年代,市面上每鬥米也不過才五十文。一名契丹人的腦袋值一萬五千文,三百鬥米,已經遠超鄉間大戶人家一年所得。怎麽會有人這麽傻,寧願把祖宗積攢下來的萬貫家財流水般往外扔?

他,到底圖的是什麽?

然而,撿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有幾位一直在跟契丹人做對的綠林好漢,按照江湖上流傳的聯系方式,将自己殺死的契丹人腦袋順手割了下來,按照傳說中的方式前去交易。

結果,他居然真的拿到了成車的絹布與銅錢。

于是乎,割契丹人腦袋之風,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大契丹國的十萬精兵,從滹沱河畔一直打到晉國的國都汴梁,總折損兵馬不過三千出頭。然而才在汴梁、大名等地駐紮了不到三個月,就有将近五千勇士在外出打草谷時“一去不歸”。

與此同時,五萬匹絹布或者等值的銅錢,從某幾處不可知的地方,悄然流入了民間。給這股自發而起的反抗之火,悄然添上了數瓢猛油,令烈焰燒得越來越高。

不過,最近半個月,綠林豪傑們卻忽然發現,他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

原因無他,剛剛将契丹改為大遼,發誓要統治全天下所有人的皇帝耶律德光忽然察覺,他所帶來的契丹八部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減少。再這樣下去,甭說做整個九州之主,他恐怕連活着回到塞外都有點玄!情急之下,重新啓用了“帶路有功”的燕王趙延壽,讓他以大丞相、樞密使的身份,率所部兵馬平息叛亂。(注1)

那趙延壽可不是耶律德光麾下的契丹将領,一離開官道就兩眼發黑。此人做過唐明宗李存勖的徐州節度使,對中原山川道路了如指掌。又素來懂得收買人心,麾下雞鳴狗盜之輩無數。領兵出征半個多月來,已經将汴梁周遭的梳理了一個遍。大夥龜縮在山裏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少不得就會被趙延壽的鷹犬聞着味道找上門來。

“要我說,大夥還是見好就收吧!人怎麽能跟賊老天鬥?”瓦崗山白馬寺裏,三當家許遠舉皺着眉頭提議。

他長得慈眉善目,偏偏右臉上紋了一只蠍子,從嘴角直道眼眉。随着說話聲,蠍子的頭和尾巴突突亂跳,仿佛随時會撲下來,将毒液注入對面人的喉嚨。

“是啊,契丹人的腦袋再值錢,咱們也得有命花才成!”五當家李鐵拐從敞開的褲管裏捏出一只虱子,用指甲狠狠擠了幾下,然後望着殷紅的血跡念叨。

“老五,佛祖面前,你還是不要弄得到處是血為好!”二當家寧采臣是個斯文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說話之時神态舉止,也不似許遠和李鐵拐兩個那般粗鄙不堪。“咱們在外邊殺人也就殺了,好歹回到這裏,別弄得到處都是血……”

“老子不捏死它,難道還扔你脖子裏頭去?!”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整,李鐵拐忽然咆哮着打斷。

寧采臣被問得脖子發癢,趕緊快步向後躲。“行,行,你繼續捏,我不說還不成麽?反正佛祖怪罪,也不會怪罪到我身上!”

李鐵拐卻得理不饒人,豎起眼睛,繼續低聲咆哮:“佛祖懂個屁!佛祖如果真的靈光,就早該打雷把杜重威和趙延壽兩個給劈了!結果這兩個王八蛋享盡榮華富貴,倒是可惜了皇甫将軍,唉!”

說到最後,他的滿腔憤懑,忽然化作了一聲長嘆。如有形的霧氣般,纏繞在梁柱之間,久久不散。

“唉——!”衆人聞聽,也忍不住跟着齊齊長嘆。一張張早已麻木的面孔上,這一刻居然寫滿了惋惜與落寞。

杜重威是大晉後主石重貴的姑父,手握傾國之兵卻不發一矢向契丹人投了降,這才中原陸沉,生靈塗炭。趙延壽則是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多年來,每次契丹人南下,其必争做先鋒。這二位如今一個官居太傅,一個受封燕王,風光一時無兩。而拒不降賊的龍武軍指揮使皇甫遇,卻在絕食而死之後,被契丹人暴屍荒野。忠奸雙方的結局兩相比較,誰還敢說佛祖有靈,蒼天有眼?

如今趙延壽率領爪牙洶洶而至,大夥就更甭指望漫天佛祖能保佑了!能不助纣為虐,讓趙延壽的人馬找上瓦崗山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想指望更多,大夥還真付不起香油錢!

“唉!連劉知遠、高行周和符彥卿這等人物都降了!這天命,恐怕真的又要落在諸胡身上了”半晌之後,有人又幽幽地補充。

“唉——!”衆人聞聽,又是拖長了聲音嘆氣。

劉知遠為太原王,高行周為歸德軍都指揮使,符彥卿為武寧軍節度使,三人都曾經多次擊敗過入寇的契丹人,并且個個擁兵數萬。結果三人在去年杜重威率部投降之後,俱先後向契丹表示了效忠。非但辜負了一直對他們器重有加的大晉皇帝石重貴,也令對他們報以厚望的天下豪傑個個覺得心灰意冷。

想到中原大地竟無一名英雄敢與契丹兵馬正面為敵的事實,衆綠林好漢又紛紛搖頭嘆氣。對于繼續堅持反抗下去的前途,愈發感覺渺茫。

然而如三當家許遠舉說的那樣,現在拿着用命賺到的錢散夥,也沒那麽容易。首先山寨裏除了幾位當家之外,還有大小頭目外加喽啰一百多位。這麽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無聲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見。

其次,大當家吳若甫數日前帶着一批腌制好的契丹狗頭,去跟上家交割,至今遲遲未歸。如果他不回來,就有一大筆賞金落實不到位。并且大夥對于整個山寨的去留,也很難做出最後決定。

所以大夥此刻與其說是在商議,不如說是在發洩。發洩心中對未知命運的恐慌,還有對眼前時局的無奈。然而越是發洩,肚子裏郁郁之氣卻越濃郁。到最後,簡直像一團滾油般憋在了嗓子眼處,只要一點火星,就立刻噴發出來。

“轟隆隆隆——!”就這個時候,窗外忽然傳來數道亮光。緊跟着,一陣悶雷從頭頂滾滾而過,将大雄寶殿屋頂,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賊老天,有種你就往老子頭上劈!”五當家李鐵拐撐着鐵杖,一躍而起。滿臉的皺紋根根豎起,顯得格外猙獰。“老子就在這裏站着,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給捅出個窟窿來!”

“行了,老五,你還是省省吧,別一語成谶!誰叫你剛才在佛祖面前沒完沒了的殺生來?”二當家寧采臣趕緊站起身,一邊快速跑去關四周的窗子,一邊開玩笑調節氣氛。

當家的嘴裏不能說難,如果連他們幾個都撐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喽啰則更會絕望。無需趙延壽派兵來剿,大夥自己在窩裏就得先亂了起來。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這鍍金的爛木頭劈了當柴禾燒!”三當家許遠舉卻絲毫不理解寧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來,半截鐵脊蛇矛遙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孬貨!老子把話撂到這兒,有種你去劈了那為虎作伥的趙延壽,老子立刻給你重塑金身。從此阪依佛門,一輩子吃素念經……”

“喀嚓嚓!”話音未落,又是一陣閃電。将佛祖煙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萦繞。瓢潑般的大雨,被狂風卷着推開大雄寶殿西側幾個未來及拴緊的窗子,将窗下數尺內的金磚地面洗了個光可鑒人。緊跟着,有一道幽藍色的滾地雷飄忽而至,半空中,繞着大殿內幾個綠林當家的腦門兒緩緩旋轉。

“啊呀——!”饒是許遠舉等人膽大包天,也被這怪異的景象吓得亡魂大冒。頭頂上的黑發,一根接一根豎了起來,就像火焰般,朝着滾地雷飄飄而動。

“呯!”就在大夥以為真的遭了天譴,閉目等死之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一把鐵斧淩空而至。把個滾地雷如捶丸般擊飛了數尺遠。“轟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将其炸了個青煙亂冒。

“哪個愣頭青?你想殺了老子啊?!”五當家李鐵拐披頭散發,手中鐵杖迅速轉向門口。剛才那一斧子幾乎貼着他的頭皮掠過,稍低一點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門口處,傳來一個充滿善意的聲音,絲毫未因為許遠舉的“恩将仇報”而波動。

“原來是他!怪不得如此愣頭愣腦!”衆人苦笑着紛紛側頭,透過淩亂的電光,看到一個鐵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後還背着另外一把,擋住門外漫天風雨。

“我是想救你們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準兒!”來人張開嘴,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剛才那是什麽鬼東西?怎麽飄在你們頭頂上動也不動?哎呀!佛祖着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們今天就沒地方住了!”

注1:趙延壽,五代時著名漢奸。多次引契丹兵馬入寇,只為做兒皇帝。然而契丹國主耶律德光滅掉後晉之後,卻又反悔,不肯立他為帝。只賜給了他一件黃袍,讓他穿着招搖過市。

注2:石重貴,石敬瑭之養子。即位後深以當年石敬瑭認賊作父為恥,不肯繼續做孫皇帝。結果惹怒契丹國主耶律德光,率部大舉入寇。石重貴奮起反抗,多次擊敗契丹兵馬。卻不料自己的姑父杜重威帶領大軍臨陣投敵,最後汴梁陷落,國破家亡。

注3:皇甫遇,後晉猛将,被主帥杜重威劫持投降契丹。契丹國主耶律德光佩服他勇武,想命令他為先鋒攻打汴梁。皇甫遇自覺沒臉當這個先鋒,絕食而死。

注4:劉知遠高行周,符彥卿,後晉時三個著名軍閥。契丹入寇期間都曾經向耶律德光表示過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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