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磨劍(七)

“遵命!”韓重赟興高采烈答應一聲,縱馬靠近寧彥章,臉上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熱忱。

他最近一段時間終日陪着自家父親東奔西跑,很難得才遇到一個同齡的玩伴兒。因此發現小胖子武藝不甚精熟,反應也頗為遲鈍之後,便偷偷地向自家父親求情,希望後者在打仗的時候能給予寧彥章特殊照顧。但是韓樸聽了,卻把他給狠狠教訓了一頓,根本不肯做絲毫通融。

本來他已經絕望,準備自己偷偷想辦法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給小胖子一些保護。卻萬萬沒料到,自家父親終究還是心軟,居然在最後關頭又改弦易張。

“奶奶的,黃鼠狼窩裏養了只兔子出來,我韓某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望着自家兒子那歡天喜地的模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忍不住輕輕皺眉。

他當然不會因為兩個少年之間剛剛萌發的友誼,就對寧彥章特別照顧。事實上,此時此刻在他眼裏,麾下這六千餘綠林好漢全都加起來,也沒少年小肥一個人重要。而哪怕眼前這一仗他不幸戰敗,哪怕他把所有兵馬丢光,只要能帶着小肥返回太原,他也肯定是有功無過。

但是兩軍陣前,肯定不是教導自家兒子的好場所。很快,韓樸的注意力,就被對面那支遠道而來的隊伍給吸引了過去。

只見對面那支兵馬将士皆穿黑衣,在低沉的彤雲下,如同一群争食腐肉的烏鴉般,鋪天蓋地而來。隊伍中,廂、軍、指揮、都、夥,各級認旗一面壓着一面,層層疊疊疊,等級分明。(注1)

“來者不是個善茬子!”瓦崗營指揮使吳若甫回過頭,帶着幾分忐忑提醒。他是個老行伍了,某支軍隊的斤兩多少,幾乎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是韓友定,咱們的老相識了。十年前在洛陽城下,咱們就跟他交過手!”韓樸撇了撇嘴,笑着透漏。“斥候早就告訴我是他,老子在佛前燒了多少香,才終于盼到跟他再度交手這一天!”

十年前,他與吳若甫兩人俱是後唐末帝李從珂帳下的禁衛軍“十将”,而韓友定,則是反賊趙延壽麾下的“都頭”,雙方曾經在洛陽城外惡戰數日,戰袍都被敵人和自家袍澤的血染成了赤紅。如今“故人”再度相遇,韓友定已經是統領一廂兵馬的總管,而他和吳若甫,卻一個依舊徘徊于騎将的位置,另外一個則幹脆成了占山為王的強盜頭。(注1)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為眼紅。當年若不是趙延壽給契丹人帶路,聯合石敬瑭毀滅了後唐,吳若甫也不至于放着前程遠大的禁衛軍的軍官不當,去做什麽瓦崗寨主。而韓樸本人,如果當初不是曾經于“唐軍”中效過力,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投降了劉知遠,也不至于這麽多年來始終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撈了個都指揮使的差事,所帶的還是一群臨時聚攏起來的山賊草寇!

新仇舊恨湧上雙眼,吳若甫将戰馬缰繩一抖,就準備主動請纓去策馬沖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卻搶先一步打手勢制止了他,再度低聲說道:“不急,好鋼得用在刃上。騎兵都不要動,先讓陳州營的弓弩手去試試對方斤兩!”

說罷,從親兵懷裏抓起一支棕黃色的營旗和一支畫着弓箭的三角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左右揮舞。

“韓将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韓将軍有令!陳州營遣全體弓弩都出戰!”

……

二十幾名韓樸從太原帶來的親信,扯開嗓子,将主帥的将令一遍遍重複。與此同時,傳令兵策動坐騎,沿着專門留出來的通道,将令箭送往軍陣左翼的陳州營。鼓號手則舉起畫角,揮動鼓槌,将激越的催戰聲傳遍全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號角聲宛若北風在怒吼,戰鼓聲宛若雷鳴。在風吼和雷鳴聲裏,大約六個都的弓弩手,手忙腳亂地從左翼移動到了自家軍陣正前方。瞄準越走越近的敵人,奮力射出羽箭和硬弩。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山腳下的天空頓時就是一暗。正在迅速靠近的敵軍隊伍明顯停頓了一下,然後舉起無數面蒙着牛皮的盾牌。最前方的盾牌表面,轉眼間就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盛夏時剛剛割過的麥田。緊跟着,有哀嚎聲在盾牌兩側響起,血光飛濺,十幾條生命墜落于塵埃。

射擊的效果一般,但黑鴉軍的攻擊節奏,明顯受到了幹擾。很快,便有低沉的牛角號聲,從盾牌後響起。随即,整個軍陣迅速變寬,變薄。更多的盾牌被舉過了頭頂,在最前方迅速組成了一堵黑色的盾牆。盾牆後,上千張角弓迅速拉圓。

“嗖嗖嗖嗖嗖嗖……”

“呼呼呼呼呼呼……”

又是一波弓箭和飛弩,從山坡飛向山腳。将漆黑色的盾牆,砸得搖搖晃晃。“轟!”“轟!”“轟!”擺在半山腰的幾具床子弩,也開始發揮餘威,将兩丈餘長,碗口粗細的巨矢,射向敵軍。

大部分巨矢都偏離了正确方向,徒勞地在敵軍頭頂掠過,帶起一陣陣驚呼。只有兩、三枚,正好砸中了盾牆,将青黑色盾牌和盾牌後面的兵卒,串在一起,繼續向後飛馳。一個,兩個,三個,直到積蓄的力道全部被肉體抵消,才轟然落地,于沿途所經之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更多的羽箭順着豁口飛入,射倒更多的兵卒。但是,只花了兩三個呼吸,身穿黑色铠甲的兵卒就重新聚攏起來,封堵住了自家隊伍中的破綻。沒等半山腰的床子弩再度上弦,負責陣前指揮的步将果斷下達反擊命令,“正前方八十步,預備——射!”

“呼——!”仿佛魔鬼吐氣,一陣劇烈的風聲,掃過整個山崗。黑色的羽箭瓢潑般,從山腳潑上山梁,将正準備發起第三輪射擊的陳州營射得四分五裂。

“啊——!”數以十計的弓弩手,倒在血泊當中,翻滾哀嚎。猩紅色的血漿透過單薄的皮甲,泉水般四下噴濺。

周圍的袍澤們被驟然而來的打擊,吓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是該先救援自家夥伴,還是繼續向敵軍射擊。而那些滿懷着建功立業之心的大小頭目們,則臉色慘白,兩眼發直,雙腿像抽了筋般不停地顫抖……

“呼——!”又是一聲魔鬼的吐氣,從山腳處響起。更多的黑色羽箭飛上了半空,然後迅速撲落。将近三分之一的陳州營将士,栽倒于血泊當中。剩下的根本不用任何人提醒,慘叫一聲,撒腿就往回逃!

“督戰隊,清理正面,嚴肅軍紀!”韓樸的臉上,絲毫不見半點沮喪。擡眼向隊伍正前方看了看,大聲喝令。

兩百名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刀盾兵,迅速列隊向前,遇到慌不擇路的潰卒,兜頭便是一刀。

“啊——!”“呀——!”“饒命——!”慘叫聲不絕于耳。數十名僥幸沒死在敵軍羽箭下的潰卒,轉眼就變成了督戰隊的刀下之鬼。

到了此時,強調軍紀的喊聲,才于督戰隊身後響起。又冷又硬,不帶絲毫人類情感,“讓開正面,撤回本營。敢亂喊亂撞者,殺無赦!”

“弟兄們,這邊來,這邊來!不要,不要殺了,不要殺了!求求你們,不要,不要殺了,不要沖擊本陣!”陳州營主将何三畏,騎馬沖到督戰隊側面,哭泣着喊叫。

他不敢抱怨韓樸心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即便是山寨,臨陣脫逃者也不會落到好下場。但這一波裏,死的都是他辛苦多年才拉起來的弟兄,其中還有兩名寨主是他的八拜之交。哥幾個本以為可以一道謀取富貴,誰料轉眼間就陰陽兩隔。

“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全體前壓,用弓箭射住陣腳!延津營,汲州營,舉盾上前護住本陣!”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對哭喊聲充耳不聞,娴熟地舉起一面面嶄新的令旗。

被點到名字的營頭迅速上前,或舉起半人多高的木制舉盾,遮擋從山下飛來的黑色羽箭。或者拉開角弓、竹弓,以及各色單人弩,向敵軍射出複仇之箭。

“嗖嗖嗖嗖嗖嗖……”

“呼——!”

“嗖嗖嗖嗖嗖嗖……”

“呼——!”

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頭頂的天空也變得忽明忽暗。

斑駁的光影裏,一排接一排的喽啰兵,像暴雨中的麥稭般倒了下去,血水迅速彙聚成小溪,順着山坡向下流淌。

斑駁的光影裏,一簇又一簇黑衣士卒,如被狂風掃過的蘆葦般,紛紛低伏。猩紅色的霧氣缭繞而上,被山間的水汽帶着,染紅了清晨的天空。

誰也來不及細數,這一刻雙方有多少人戰死?誰也無法預測,這種面對面的射擊,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山上山下的弓箭手們都咬緊了牙關,不停地将羽箭送入半空。不停地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

他們的手臂都已經開始顫抖,他們的眼睛都變得又澀又疼,但是,他們卻誰不願意放棄。他們都在賭,咬牙賭,賭對方會比自己更早一步崩潰,比自己更早一步抱頭鼠竄。

也許只是短短半刻鐘。

對敵我雙方來說,卻如同萬年時光般漫長。

終于,天空中的烏雲,再也受不了地面上扶搖而起的血腥味道。猛然間,“呼啦啦”一下四散而去。萬道霞光忽然就從頭頂射了下來,灼傷了在場每個人的眼睛。

黑色的箭雨忽然停滞,低沉的號角聲再度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黑色的隊伍緩緩向後退卻,留下數百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正對面,也有嗚咽的畫角聲相和。韋城營,白鹿營、靈丘營、延津營、汲州營,剛剛從綠林好漢變成漢軍的豪傑們,也緩緩退後,留下一片耀眼的紅。

第一輪試探結束了。

今天的殺戮,不過剛剛開始。

注1:五代時,因為朝代更替過快,漢胡混雜。所以軍制也異常混亂。大抵上,節度使之下設馬軍或者步軍,馬軍和步軍之下又設左右各廂。廂之下,再設“第X軍”,或者“XX軍”。軍之下,則設指揮;指揮下,設“都”,“都”下則為“夥”,或者“什”。但每個朝代,每一位節度使下,并不統一,變化劇烈。

注2:騎将,騎兵“指揮”的主将,通常每個騎将掌控四百騎兵。每個步将,掌控五百步卒。十将,則十人長,最低級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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