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撲朔(二)
有道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郭允明日日想着如何把小肥裝扮成如假包換的石延寶,如何讓小肥對着石家的祖宗來歷和兩位皇帝陛下的“豐功偉績”了如指掌,卻恰恰忘了,過尤不及這個道理!
甭說小肥曾經頭部受過重傷,即便他是個沒有任何毛病的正常人,十四、五歲年紀上,也不可能将自家族譜背得滾瓜爛熟。更何況,石家族譜裏邊,很多內容完全是石重貴當年仗着皇帝的身份自吹自擂,跟真正的史實一點兒邊兒都不沾。
然而想讓郭大長史在一個半大小子面前,承認他自己考慮不周,也純屬與虎謀皮。只見此人裝模作樣地皺緊眉頭,沉吟半晌,才非常勉強地說道:“這話聽起來的确有些道理。但是你想得依舊太簡單了。你既然是石家之後,令祖和令尊當年的事跡,平素在家裏,身邊的人多少也會說給你聽!你可以知之不詳,卻不應該毫無印象,更不應該張冠李戴。還有,你的親外公張從訓,曾外公李存信,當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英雄豪傑。如果連他們做過些什麽,你都一點兒都不清楚,誰敢相信你是真正的二皇子!”(注1)
“我本來就是假的,只能盡可能弄得像,卻無論怎麽努力,都不可能一點兒破綻都沒有!”小肥笑了笑,坦率承認。“但是,我曾經頭部受傷,有些破綻,自然就不能稱為破綻了!”
“一個借口罷了,不能沒完沒了地用!”郭允明瞪了他一眼,低聲冷笑。
“總比沒有借口要強!至于祖輩們的豐功偉績,你可以說給我聽,比起死記硬背不是強得太多?”小肥對此早有準備,又笑了笑,鄭重提議,“把你知道的,用最簡單的方式講給我聽。不必弄得太文绉绉,也不必說得太仔細。有個大概輪廓就行了。我相信,其他人未必比你知道得更多!而你所知道的,也恰恰是其他人通常都記得的。更是我作為二皇子石延寶,平素最容易聽到的!”
“要是別人所問的問題,超過這個範圍呢?”郭允明不願如此敷衍了事,皺着眉頭反問。
“一旦超過了這個範圍,我就可以直接說不知道。反而比事無巨細都一清二楚,來得更為真實!”小肥聳聳肩,擡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腦袋。大部傷上都養好了,但頭根之下,卻留着一個明顯的傷疤。無論他怎麽梳理,都無法将疤痕藏起來。
“你倒是不傻!”郭允明的眉頭猛地往起跳了一下,撇着嘴奚落。
“我只是頭上受過傷而已!”小肥聳聳肩,笑着強調。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補充道:“還有,從今往後,別老像防賊一樣防着我,也別老覺得我存心要壞你的事。已經走到漢王的地盤上了,壞了你的事,對我有任何好處麽?難道漢王還會因為我故意在他面前自暴身份,就放我平安離開?那只會讓我死得更快而已!換句話說,咱倆現在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不如暫且聯起手來,把假貨弄得天衣無縫!”
“你可真的不傻!”郭允明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着重複先前的話,只是語氣跟先前已經大不相同。
他長得眉清目秀,稱得上是個英俊書生。只是雙目當中的陰毒之氣太重了些,連大笑時,都好像在暗暗發狠。
小肥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舒服,舉起右手,大笑着說道:“凡是死過一回的人,通常都更加惜命,我也不能例外!是暫且聯手蒙混過關,還是繼續互相敵視,一路僵持到底,全憑你一言而決!”
“聯手!”郭允明的眉毛迅速跳了跳,果斷舉起右掌跟他在半空中輕輕相擊。
“那你還得答應我幾件事!”好不容易從對方手裏搶回了一絲主動,小肥立刻将其發揮到最大,“第一,不要把韓重赟曾經試圖幫我逃走的事情,捅到漢王面前。他父親跟你同在武英軍,一武一文,害了他,對你并無任何好處!”
“我本來也沒打算追究此事,用不到你來做好人!”郭允明看了他一眼,輕輕撇嘴。
小肥淡然一笑,繼續說道:“第二,就是讓瓦崗寨的這些人,有個合适去處。雖說我一直對外宣稱,他們是我的親衛。但是假如我真的拿他們當親衛帶在身邊,估計用不了兩個月,他們就會死得一個不剩!”
“有些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我需要一個個安排,不能忽然間全都放走。否則,漢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郭允明又皺緊眉頭,上下打量少年人許久,最終決定實話實說。
此地距離太原已經不到十天的路程,繼續對抗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所以還不如暫時穩住眼前這個難纏的小胖子,也好安安生生地将他送到漢王面前。
“我也沒要求你立刻兌現。但我會想辦法盯着你!看你到底做還是沒做!”小肥也拿出一幅做生意的刻薄勁兒,冷笑着補充。
他越是這樣,郭允明反而越不敢拿他當個孩子。又仔細斟酌了一番,用力點頭,“沒問題,你盡管偷偷盯着。不過是幾個喽啰而已,只要不離開河東,他們就翻不起什麽風浪來!你還有什麽要求,盡管一塊說。別東一件,西一件,沒完沒了!”
“還有,就是你那天在黃河邊答應的事情,請盡快兌現!”小肥稍稍低下頭,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剩下的,就是最後一件事情了。教我讀書寫字,教我皇家禮儀,并且幫我了解眼下天下大勢、時局變化。就像真正輔佐一個皇子那樣,而不光只是為了弄虛作假!”
“你——?”郭允明的眼神瞬間變得極為明亮,白淨的面孔上寫滿了不屑。“你學這些做什麽?郭某又憑什麽要教你?!”
“憑你需要這份功勞!”小肥坦然地看着他,目光不再做任何閃避,“你不想這輩子都只做一個長史。你迫切需要引起漢王的關注!而我在漢王面前表現得好壞,将直接關系着你這番功勞的大小。我不需要你教一輩子,剩下的路程,我只需要你在剩下的路程中盡心盡力,不論還有幾天。等進了太原城,咱們倆的師徒關系就徹底終止。今後誰都不要再提起!”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允明撇着嘴,大聲冷笑。同時用刀子一樣的目光,在小肥眼底反複挖掘。
除了對知識的渴望,他只挖掘到了深深的不甘。不甘心受命運的擺布,不甘心這輩子的生死榮辱,皆操縱于在他人之手。不甘心自己親近的人死于非命,卻無能為力。不甘心……
這個眼神他很熟悉,正如他當初少年時。郭允明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有趣,有趣得他幾乎要笑出淚來。
“我可以教你,但是所有東西都只教一次!”迅速擡起手,在眼角處揉了一下,他的聲音忽然充滿了愉悅,“至于能學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此外,每天咱們倆的首要任務,還是熟悉石重貴家族的掌故,就像你先前謀劃的,我說,你聽,然後将其努力記在心裏!”
“成交!”小肥再度揮動右掌,與郭允明的右手重重相擊。既然已經墜入了天羅地網,無路可逃。他不妨就繼續大步向前,說不定,有機會将蒼天捅出一個窟窿來。
“現在就開始!”感受到對方的決然,郭允明開心地大笑。雙頰之上,露出幾分病态的昏紅。
自從來到這世界上,他就沒得到過任何善意!
他,憑什麽用善意對待別人?
休想,無論是誰,都休要癡心妄想!
主客二人暫且放棄彼此之間的敵意,開始認真地聯手弄虛作假。效果無疑比先前好了許多。很快,大晉僅有的兩仁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家族的基本脈絡,就被小肥弄了個清清楚楚,然後牢牢地刻在了心底。有關兩位皇帝,以及兩代皇後家族的概況,事跡,也由郭允明按照說故事的方式,一點點填進了小肥的肚子內。
進步更快的,則是小肥在識字、斷句以及對天下局勢的了解方面,速度簡直可以用一日千裏來形容。馬車還沒等抵達沁州境內,他已經基本能看得懂郭允明于沿途所收集的大部分邸報。再也不是先前提起身外世界來,就兩眼一片呆滞的模樣。
如果就這樣順風順水地走到太原,郭允明甚至相信,只要自己不去拆穿,小肥這個二皇子絕對能以假亂真。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卻十之八九。就在二人的馬車剛剛駛過一道木橋的剎那,四下裏,忽然又響起了天崩地裂般的吶喊聲,“救駕!”“救駕!”“殿下勿慌,我等前來救你了!”(注2)
“又來了,這是第五波!”小肥厭倦地放下紙筆,沖着郭允明輕輕搖頭。“你家漢王連自家門口都沒清理幹淨。想要問鼎九州,恐怕難度相當的大!”
“時候未到而已!”郭允明不屑地推開矮幾,手按刀柄,緩緩站起。“時候一到,如風掃殘荷!太行山綿延不下千裏,我家漢王先前只是河東節度使,怎麽可能管得了那麽寬?!”
話雖然說得豪氣,他的耳朵,卻開始不停地顫動。努力捕捉外邊傳進來的每一個聲音,無論高亢還是單弱。
情況非常不對勁!這已經是馬車渡過黃河之後,第五波前來“救駕”的山賊了。無論從次數,還是數量,都遠遠超過了他事先預估。雖然漢王這邊也早有準備,派出了足足一個指揮的騎兵前來接應。但連續幾次厮殺過後,将士們也早就人困馬乏。(注3)
“半渡而擊!他們的時機把握非常好!”天天聽着喊殺聲趕路,小肥在軍略方面,也大有進步。非常有耐心地陪同郭允明一道側着耳朵聽了片刻,又笑着提醒。“這條河雖然不寬,卻足夠擋住戰馬。而此刻你手下的人還有一大半兒在河對岸,橋這麽窄。他們越是着急,恐怕越不容易趕過來支援!”
“少說兩句,沒人拿你當啞巴!”郭允明聞聽,臉色頓時大變。推開車門,一縱而出。“別指望有人會真心來救你。如果無法平安脫身,我保證,他們第一個要殺掉的就是你!”
“我知道!”小肥拎起一個臉盆,擋住要害,追上去,将身體探出車門。“當日在黃河南岸,如果你無法脫身的話,第一個要殺的也肯定是我!”
注1:李存信本姓張,被李克用收為養子,才改姓李。到了其子張從訓這輩兒,又将姓氏改了回來。
注2:潞州位于是現在的山西長治市,為太行山、太岳山所環繞,屬于水源豐富地區。大小河流衆多。
注3:指揮,如前文所注,五代時軍制單位。一個指揮的騎兵,人數為四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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