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雨

空中雷鳴滾滾,一過午後便下起大雨。

乾元殿外的金磚上,濺起及膝高的雨花。

“這樣大的雨,老五再跪下去,該淋壞身子了。”皇後溫氏看一眼窗外瓢潑大雨,為身側明黃衣袍的帝王斟茶:“今兒畢竟是他的生辰,皇上您也不妨開開恩……”

恒帝歸晟接過茶,面沉如水:“好茶。皇後有心了。”

年近五十的溫皇後臉上暈出少女般的緋色,垂睫一笑:“這是節前臣妾的父親從地方上送上來的,知道皇上一定喜歡。”

皇帝默不作聲地啜了半盞茶,良久方道:“正是因為是他生辰,朕才更不能允了他。難道你忘了那個瘋婦曾在他生辰之日做過什麽?”

皇後心中一跳:“陛下,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皇帝輕哼一聲,放下茶盞。

窗外大雨成股成股沿着窗戶流下去,漸漸蒸騰起霧氣。

皇後窺他神色,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偌大的宮室內,一時無話。

片刻,皇帝才又挑起話端:“皎皎身體怎麽樣了?”

皇後忙道:“臣妾上午剛問過太醫,說是已經大好了。”

“那便好。朕上次瞧着,皎皎對你那個賞菊宴很有幾分興致,你留意着她身子。若是尚未好全,往後推些時日也就罷了。”

這宴會名為賞菊,其實是為當今的太子殿下挑選妾室,京中貴女及其家人都會前來,甚至還有地方上的官宦之女專程上京參加。其中涉及到多少人力物力、多少心思,皇帝輕輕巧巧一句話,便要更改早已定好的時間——只為一個對這宴會本該是無足輕重的公主。

可誰讓她是皇帝獨女,誰讓她是多年來盛寵不衰的柔嘉貴妃所生呢?

溫皇後的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她靜靜地垂下眼,柔聲道:“是。”

雨越下越大。

內侍阿禮抹了把面上的雨水,看着面前大門緊閉的巍峨宮殿,顫着聲勸:“我的爺,咱們還是回去吧。今兒可是您的生辰,見不着娘娘也就罷了,總不能再弄壞了自己的身子。”

無人應答。

阿禮望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他穿一身洗舊了的深灰色衣裳,肩寬腰窄,身形異常挺拔,在傾盆大雨之下,仿佛一株從堅硬的石板上生長出來的、不合時宜的青松。

“那麽,至少讓奴婢為您撐着傘……”

“不必。”那聲音極其冷靜,如竹擊冰,帶着絲寒意。

阿禮束手無策,盯了天空兩眼,小聲咕哝:“真是的!昨兒還是大太陽,今日偏就下雨!連老天都跟我們爺作對——”

歸衡低下頭,冰冷的雨水沿着他峭拔的眉宇冷冷地彙聚。

半晌,他輕促地笑了一聲。

“阿禮。”那人終于轉過頭來,鬓發微彎,濕漉漉的貼着臉頰,陰霾天空下一雙夜霧似的眼睛:“就是要下雨才好。”

下雨哪裏好?阿禮茫然不解。

殿前金磚本來就夠硬了,更別說加上雨水,寒涼濕黏,跪的他膝蓋痛。

但有些事做主子的不明說,他也不能問。

他的這位主子心思深沉,就算是攤開了對他說,他也未見得能聽明白。

反正殿下要做什麽,他陪着就是了。

阿禮昏昏沉沉地跪在雨裏,不知過了多久,視線都模糊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出眼睛裏的雨水,忽然發現面前站着個人。

那人深深地彎下腰,對同樣跪着的少年說:“五殿下。”

“何公公好。”歸衡擡起頭,聲音冷凝,身形卻微微一晃。

阿禮一驚,正要去扶,常年禦前伺候的何公公卻反應更快。

他伸手扶住那清瘦少年,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五殿下,您何苦如此。”

歸衡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何公公觑了他片刻,搖頭嘆氣:“陛下說了,今兒是您的生辰,輪不着旁人沾光。但您要是想做些什麽,陛下今日,也不會苛責……”

這、這是允了?

阿禮慢慢張大眼睛。

歸衡冰塑似的面龐終于緩緩展開一個淺淡的笑容,他咳了兩聲,低頭道謝:“咳、咳……謝過何公公。”

何公公不敢受皇子一謝,連忙回禮。

歸衡卻不在意。他只對着面前緊閉的宮闕深深叩首,道一聲“兒臣告退”,旋即站起轉身,毫不猶豫走向某個方向。

阿禮一愣,連忙也爬起來,跟在他身後,急急忙忙地撐開傘。

歸衡大步流星走在暴雨中,每一步都濺起無數雨水,一雙深瞳亮如鬼火。

阿禮萬萬想不到,好不容易求得了皇帝允許,竟然又被攔在了暄妍殿外頭。

暄妍殿是歸衡生母妍貴人的居所。十年前妍貴人被皇帝下令禁足,幽閉不出,這暄妍殿逐漸也變成了宮中最為荒涼僻靜之地,平日鮮少有人踏足,不是冷宮,勝似冷宮。

“妍貴人!”阿禮看着自家主子漸漸沉下去的臉色,着急地敲門,“不是旁人,是殿下來看您了!今天是五殿下的生辰,方才已經求了皇上,必定不會怪罪,求您開開門,見殿下一面吧!”

阿禮将門錘的咚咚響,門內卻仿佛無人居住,沒有一絲響應。

阿禮又急又氣,不敢回頭看歸衡臉色,只能更用力地錘門。

他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撥開。

那雙蒼白的手沾着雨水,極其冰涼,極其有力。

“我來。”

暄妍殿內采光本就不好,下了大雨,屋子裏更是一片黑乎乎。正廳的屋檐上個月就壞了,無人修補,邱嬷嬷只好端盆接着水。

妍貴人正病恹恹地歪坐在廊下。迎着陰翳的日光看去,她那空洞的瞳眸竟然是極淺的紫色,朦胧缥缈,如同浸在葡萄汁裏的煙水晶。

她呆呆地看着那盆水。雨一滴滴落入盆內,激起一圈圈漣漪,如同正在被人用力敲打的殿門,一聲聲砸着她的心。

過了很長時間,敲門聲終于停了。

妍貴人長睫一顫,一滴眼淚沿着蒼白臉頰落下來。

從入宮就跟着她的嬷嬷邱氏嘆了口氣,拿帕子給她沾去:“雨太大了,殿下還是早些回去才好,免得……”

話音未落,敲門聲再度響起。

同之前毫無章法的亂錘亂砸不同 ,這篤篤幾聲扣響不疾不徐,透着某種難以動搖的決心和耐力,似乎在告訴門後聽着的人,無論如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妍貴人渾身一顫,她絕望地低下頭,握住邱嬷嬷的手臂放聲大哭。

歸衡不知敲了多久,殿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邱嬷嬷飽經風霜的臉,眼角雖還噙着淚,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笑起來。

阿禮見到她,喜不自勝,忙不疊地說着什麽。

歸衡卻渾不在意。

他只是越過邱嬷嬷,深深地看向院內。

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一片衣角……

可他終究什麽也沒看到。

半晌,歸衡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回過身。

“邱嬷嬷。”

“殿下安好。”邱嬷嬷一手打着傘,忙伸長了要替歸衡擋雨。歸衡伸手擋了一下,她沒有堅持,只慈愛地看着歸衡,甚至上下打量,眼神近乎失禮。

五殿下竟已這麽高了。

歸衡唇角微掀,看向她手中抱着的暗玉紫色大氅:“嬷嬷,這是?”

“這是妍貴人給您做的。”邱嬷嬷将大氅遞給阿禮,擡眼看歸衡,嘆了口氣。“貴人一直記挂着您。她不肯見您,是為了您好,還請殿下原宥。”

原宥。

歸衡在心裏咀嚼這兩個字,緩緩擡起與其母如出一轍的疏朗長睫:“嬷嬷,母妃眼睛不好,還做了這樣的大衣裳,可是……獨居寂寞?”

邱嬷嬷眼中酸澀,低聲道:“寂不寂寞的,過了十年,也早習慣了。貴人記着今日是殿下生辰,本來說繡條帕子的,又說今年天氣比往年冷,怕殿下凍着,到底熬了幾個夜給您做了這件大氅……”

“還請殿下,務必珍重。”

阿禮手中忽然一緊,是歸衡從他手中拿走了衣裳。

少年渾身濕透,腰背卻極其挺拔,緩緩地抱緊大氅:“多謝嬷嬷。”

他嘴上在謝邱嬷嬷,目光卻停留在她的身後。

邱嬷嬷看着他蒼白的面容,嘆了口氣,行了禮回過身去。

門關上了。

歸衡仍舊靜靜站在暄妍殿門口,似乎想要透過緊閉的大門,看到那個已經十年未見的人。

“爺,咱們快走吧。”阿禮陪他站了會兒,着急起來:“皇上雖說是默許了,您久立于此,若是被旁人看到,還是難免招惹風波。奴婢早上就聽人說今兒三殿下在宮裏,若是被他看見了,那便是無事也要生非的……”

“賤奴才,好大的膽子!”

兩人身後穿你來暴喝,一聲鞭響,同聲而至。

阿禮緊緊閉上眼。

一瞬之後,他猛然想到歸衡,慌忙睜開——

眼前看到的,是一只緊緊握着鞭梢的手,依稀是少年人的清隽骨骼,因為用力,蒼白的手背上浮凸着青色脈絡。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畏懼地看向身前來人,撲通跪地:“三殿下安!”

歸衡靜靜擡起眼,看着慢悠悠走過來的紅衫少年:“……三皇兄安。”

“喲,這不是我們老五嗎?大雨天兒的,站在禁宮門口幹嘛?”

三皇子歸德滿臉的不懷好意,用力一抽鞭子。

阿禮緊張地擡起頭。

歸衡沒有強握。歸德發力的瞬間他便卸了勁,鞭子狠狠掠過他的手心,他松開手,掌心緩緩浮起紅痕。

歸德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哼笑:“算你識相。”

歸衡不欲多言,淡淡颔首,轉過身去,阿禮見狀忙從泥地裏爬起來跟上。

“慢着。”

兩人身後,傳來歸德狂妄的聲音:“老五,你手裏抱着的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五哥太慘了。

明天大概就能見面啦【 還是11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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