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夜奔

皎皎醒來時, 盯着頭頂帳幔發了會兒呆。

看到帳幔上不甚熟悉的花樣,她呆了一呆,随即反應過來, 現在不是在皎然殿,而是在骁武圍場中的玉山堂。

可……她為什麽突然睡着了?

——下一瞬, 昏迷前的情景如一道炸雷劈入腦海。

皎皎用力一撐床榻, 坐起身來。

“公主醒了!”

床邊守着的脆雪眼圈通紅,聲音沙啞。

玉秋手腳麻利地拿來了茶水,讓皎皎先抿一口。

皎皎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胸脯劇烈起伏。

她是真沒想不到, 歸徹見說不動她, 竟然能直接一手刀把她打暈!

皎皎心有餘悸地摸了摸後頸, 用力按上去還有些疼。

脆雪帶着哭腔道:“公主可好些?四殿下說留了力,可奴婢看着還是青了一些……”

“都将人劈暈了,能不青麽?”玉秋恨恨道,“奴婢素日瞧着四殿下最是溫和有禮的, 怎麽卻做出如此行徑來!”

皎皎心裏的震驚不比她少。然而她深知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只深吸口氣,搖了搖頭:“現在什麽時辰?”

“回禀公主, 已亥時三刻了。”

皎皎望一眼窗外,果然夜色如墨。

她想到青翳林裏獨自一人的歸衡心境, 心急如焚:“脆雪,你陪我去趟父皇營帳,我要面聖。”

玉秋大驚:“公主不可!您昏迷方醒, 現在身子還虛弱,怎可……”

“我必須要去!”

皎皎性子軟、肯聽勸,但如果她說了“必須”,那就誰也攔不住。玉秋與脆雪兩人對視一眼,嘆了口氣。

兩人分頭行動,一個去備轎,一個将小公主裹得嚴嚴實實。

皎皎心急,沒坐舒适卻緩慢的軟轎,直接與脆雪打馬到恒帝營帳附近,才棄馬快步走過去。

皎皎沒想到會被阻攔。

攔住她的禁衛神情十分古板,看着也有些眼生。

脆雪道:“公主有事要求見陛下,煩請通傳。”

那人滿臉公事公辦:“陛下已經歇下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那麽,請告訴黎公公,說皎然公主有急事——”

“我方才說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脆雪跟着皎皎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态度的禁衛,不由怒目而視。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高聲音呵斥那人,皎皎卻伸手攔住她。

皎皎直視着那侍衛,眼眸清澈:“你叫什麽?首領何人?”

這問題也算尋常,然而那侍衛猶豫片刻,才含糊地說了個極常見的名字,只說自己在羽林左衛,并未直言上峰。

皎皎便繼續:“你們值班巡夜制度如何?一班幾人,幾日一換?今日原本便是你當值麽?”

那人板正的神情有了一絲裂縫,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

脆雪有些詫異地看着皎皎,只見小公主唇角微擡,勾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其實她早有預料會見到這樣的場景,只是她不死心,一定要試試罷了。

歸衡好歹也是皇子,原作裏他被困山林,旁人不管,他手下人還能不管他死活?阿禮一定也來求過,只不過像她一樣,被攔住了。

皎皎定了定神,再看那人時,目光極其冰涼:“你姓甚名誰,受誰指使,本宮早晚會弄清楚。如果你現在放本宮進去面聖,他日無論是誰要怪你,本宮會為你承擔。而如果你不肯,五殿下要是出了事,也別怪本宮無情。”

“本宮最後問你一次,讓是不讓?!”

那漢子眼神閃爍,額頭上滲出豆大汗珠。

片刻,那人重重一低頭,雙膝跪地:“恕難從命!”

“你!”脆雪怒道,皎皎拉住她的手臂,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很好。”皎皎目光從他頂心掠過,“脆雪,本宮方才說的都記住了麽?”

脆雪點頭,看着那人:“奴婢定會将此人查的一清二楚。”

皎皎看着那低垂的顫抖頭顱,冷冷道:“走。”

回去的路上,脆雪看着罕見面無表情的皎皎,變着法兒勸她不要太擔心。

皎皎聽了幾句,反過來安慰她,聲音輕軟:“我沒事的。”

她來之前就已經有心理準備,現在倒不至于完全無法接受。

只是有另一件事要解決。

回到玉山堂,脆雪見皎皎雖然有些發怔,到底沒掉眼淚,終于稍微放心。

馬上就要進院,皎皎輕聲道:“脆雪,陪我再散散心吧。”

脆雪當然依她,兩人繞着玉山堂走了幾圈才進去。

脆雪伺候完皎皎梳洗,抱了被子要在槅扇下侍夜時,被皎皎叫住:“今兒你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皎皎垂着眼睛,聲音很輕:“我想一個人呆着……”

回來一路上都還平靜的小公主此刻泫然欲泣。

燭光昏黃,脆雪怔了怔,看着滿臉難過的小公主。

她只穿着居家軟緞的袍子,拆去珠翠,反而更顯面頰如玉,散落的烏發如華美的玄色綢緞,披在肩頭,襯得那一點肩膀更單薄的可憐。

公主……是不想叫自己聽見她哭吧。

脆雪心裏泛酸,嘆了口氣,點點頭。

等寝殿門一關,皎皎立刻起身換回騎裝,倒了一碗涼茶,咕咚咕咚喝下。

她打開燈罩,将蠟燭懸在桌邊,每當蠟油快落下時便将蠟燭扶起,蠟油凝固便放下,如此往複。

她怕自己犯困,喝茶和放蠟燭,都是保險措施。如果她睡着了,沒有及時把蠟燭扶起來,滾燙的蠟油便會滴到她腿上。隔着衣料不至于真燙傷,但也足夠把她燙醒了。

她不能睡着。

過了一會兒,皎皎就知道自己多慮了。

她根本就睡不着。只要一想到歸衡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老林裏,吹着冷風,以為自己被全世界抛棄,她心裏就像有一把火在燒。

過了不知多久,終于聽到遙遠的梆子響。

四更了。

淩晨一點到三點是普通人睡得最沉的時候,何況宮人們今天跟着她起大早、趕遠路,應該進入了深度睡眠。

皎皎在燈下壓了一張寫滿字的紙,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放入懷中,推開後窗,蹑手蹑腳跳了出去。

方才頂着冷風繞圈時,她找到一處隐蔽側門。

小公主牽着白馬,逐漸隐沒在夜色之中。

……

夜色深濃。

歸衡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望向西沉的月亮。

約莫寅時了,不久就要天亮。終究是……無人前來。

他在期待什麽,又還想不透什麽?

歸衡閉了閉眼,哂笑一聲。

他辨別一下方位,正準備出去,忽地頓住腳步。前方隐隐傳來什麽動靜,那聲音有些奇怪,像什麽東西正蹒跚着穿過密林。

少年眯起眼睛,思忖片刻,躍上一株高大的雲杉。他一身深色勁裝,站在茂密的枝葉間,幾乎完全隐沒行蹤,便是有人刻意去看,也極難發覺。

歸衡反手抽出三支箭搭在弓上,靜靜思索。

如果是孢子野鹿之類,便直接射殺;如果是野豬之類有攻擊性的野獸……

有舍才有得,做戲做全套,他并不憚讓自己受點傷。

林中動靜越來越響。歸衡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東西越走越近,漸漸能聽清它喘氣的聲音。

頻率很急促,氣聲卻很細,不像獸類,反而像……

一個奇異的念頭從心中浮起。

歸衡扯了扯唇,覺得自己是瘋了。

他停下所有動作,月色下,黑眸中無數光影明滅——倏然雲杉枝葉一顫,少年拔身而起,身形輕捷,如一只灰色的鷹,朝那聲音掠去。

歸衡放輕動作,幾個起落終于止住,緩緩垂首,透過月光灑落的枝葉,目光複雜地看着下方聲音來處。

黎明将至的青翳林,似乎萬物都已沉睡,只有一道山茶紅的嬌小身影,手扶着樹幹,有些狼狽地緩緩前行——

皎皎……

他動了動唇,無聲輕喚她的名字。

那兩個字如同某個禁忌的咒語,天地萬物一片岑寂,唯有她的名字,叩開一扇從未打開的門。

……

皎皎實在走不動了,扶着樹幹小聲喘氣。

這裏好黑,又安靜的可怕。她不敢提燈,也不敢大聲呼喊歸衡的名字,只能這樣傻傻地、茫然地在青翳林中逡巡。

為此,即便她要在林中瑟瑟發抖、被自己的想象逼得快掉下淚來,也是值得。

她在留給玉秋的字條裏寫了自己的所在,并叮囑她一定要去禀告恒帝。如果連她也在青翳林失蹤,她不信還有人敢攔。

說來悲哀,一介公主再怎麽受寵也沒有兵權,使不動禁衛,只能出此下策。

皎皎摸黑走了半晌,直到手掌被木刺劃破,疼得她瞬間湧出眼淚,才後知後覺地想,自己幹嘛走個不停呢。

不是想好了嗎?能不能找到歸衡都不要緊,他早晚會出林,只要他知道有人來過,并不是無人在意……就好了。

四下無人,萬籁俱寂。

皎皎扶着樹幹站了一會兒,小嘴緊抿,長睫一顫,無可奈何地掉了兩滴淚。

她還是想早一點看到他,哪怕只是一點。

皎皎從懷中拿出一只煙火。

這從宮裏帶出來的小玩意兒能發射到極高的空中,色彩斑斓,極為醒目,她帶了好幾只,打算萬一走迷了路也沒撞上歸衡,給來尋的人報信。

如果現在放了的話……歸衡……哥哥他,會知道是自己嗎?

皎皎盯着煙火發了會兒呆,掏出火石。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聲輕響。

皎皎手一抖,火石掉了下去。她不敢去撿,擡起頭警覺地望着黑壓壓的樹冠。

是鳥嗎?還是……

皎皎渾身僵硬。

好在那聲音沒再響起。也許只是風?

過了不知多久,皎皎慢慢舒出一口氣,小心翼翼慢慢蹲下去。

就在那一瞬間,她聽到頭頂有什麽飛掠而下。電光火石之間,皎皎毫不猶豫丢掉手裏的火石,探向腰側——

“別動。”

有人自身後穩穩環抱住她,握緊她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555我居然碼出來了二更!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就很适合……

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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