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佟野一直覺得每一個生命體都有自己的側重,有獨屬于自己的生命主題。
就比如,他爸的生命主題是文學研究,而他是鼓動樂器。
佟野其實也沒少看電影,以前沒少用這種方式來消磨時間,那些經典電影的經典橋段,他也能如數家珍,但問題是,他在看電影的時候,經常會“跑偏”。
在觀影這個領域,那些關于影片的專業知識佟野不了解,對于那些影片講述的故事他也就是抱着随便一看的心理,但很多好影片的配樂都讓他感觸頗深,所以,在看電影的時候,他總是會不自覺地把注意力轉移到配樂上。
情節與音樂的配合打造出了完美的作品,佟野有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寫出一首極具畫面感的曲子。
榮夏生說的這部《春光乍洩》,大概沒幾個人不知道。
佟野說是沒看過,其實在撒謊,他怕自己說了看過,榮夏生就不和一起重看了。
這部電影在佟野高中的時候就看過,當時是在同學家裏。
開場就是感官刺激,這讓藏着秘密卻從來都沒這方面經驗的佟野差點兒當場投降。
那次,佟野根本無心去看影片講了什麽,将近一百分鐘裏,他只能記得片頭的那一幕以及兩個男人的貼身探戈。
電影看完,佟野甚至沒記住那兩個男人的名字。
之後,他在一個周末,偷偷躲在自己的房間又重新看了一遍,色彩濃重的暧昧像是深不見底的河流,反複敲打着他潮濕海岸一樣的青澀少年心。
那時候,佟野其實并不很能理解電影所要表達的情感和情緒,後來他也沒有再看,只是覺得這部電影的故事內核是他無法理解的暗潮洶湧,他讀不懂但可以溺死在裏面。
電影中的那首《prologue》,成了他每次聽到都立刻頭暈目眩的曲子,仿佛能看見那兩個男人在跳探戈。
對于這些,在榮夏生提起這部電影之前,佟野都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但對方一旦把這名字說出口,他立刻盡數回憶起來。
榮夏生搬來椅子,兩人并肩坐在電腦前。
房門緊閉,窗簾也拉好了。
屋子裏光線昏暗,只有電腦屏幕變換着光色。
電影開始前,佟野問他:“這個電影是講什麽的?”
榮夏生一臉平靜地看着電腦屏幕,輕聲說:“迷惘。”
“啊?”
榮夏生轉頭看了一眼一臉“迷惘”的佟野,笑着說:“你看完自己總結吧。”
之後,兩人再沒有說話,榮夏生專注地看着屏幕,佟野偶爾會看看他。
這一次,佟野終于記住了兩個男主角的名字。
當何寶榮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重頭來過”的時候,佟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好像看見榮夏生哭了。
王家衛的電影好像總是這樣,哪怕看完沒記住情節,沒看懂內容,也還是會久久走不出影片帶來的厚重的情緒。
支離破碎的畫面反複出現,每一句“經典對白”都像是高危病人掙紮中的喘息。
每當佟野看向榮夏生,都覺得他這個人身體裏也住着一個濃墨重彩的故事,因為沒人能走進他的心,所以沒人看得到那虛虛實實的鏡頭和不可觸摸的極致美感。
這太迷人了。
佟野吞咽了一下口水,在何寶榮跟黎耀輝跳起舞時,忍不住想要靠近榮夏生。
忍不住也得忍着。
黎耀輝說:我終于到了瀑布,但我卻很難過。因為我始終覺得,站在這裏的應該是兩個人。
佟野的視線終于舍得從榮夏生臉上轉移回屏幕,他輕聲說:“你想去看瀑布嗎?”
榮夏生笑了,問:“布宜諾斯艾利斯嗎?”
影片的結尾,黎耀輝終于站在了瀑布下,而有些人是真的就此別過了。
這一次,整部電影讓佟野印象最深的竟然最後小張的那段話——
一九九七年的一月,我終于來到了世界盡頭,這裏是美洲大陸南面的最後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雖然我跟他們的距離很遠,但那分鐘我的感覺是很近的,我答應阿輝把他的不開心留在這裏,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講過什麽,可能是錄音機壞了,什麽聲音都沒有,只有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好象一個人在哭。
當字幕出現,當佟野轉過頭看榮夏生,對方的眼睛盛着明滅的月光,佟野可以肯定那是眼淚,但他還是願意把那稱之為月光。
“所以,這部電影講的是什麽,你有答案了嗎?”榮夏生淺笑着轉過來看佟野。
兩人對視,一瞬間讓佟野有些恍惚。
眼淚是溺不死人的。
眼淚是可以讓人溺亡的。
佟野說:“大概吧。”
“想說說嗎?”
佟野耍賴似的說:“不說,在你面前說太多,容易暴露智商。”
榮夏生笑了起來,電影也徹底結束了。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夢,關于世界盡頭和溫柔港灣,關于漂泊流浪和歸家。
兜兜轉轉,分分合合。
一晌貪歡,最後醒來,做過的夢都是記憶的塵埃。
佟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若有所思地問榮夏生:“你覺得這個結局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
榮夏生關了電腦,拉開了窗簾,背對着佟野,看着外面的星光。
“不悲不喜,”榮夏生說,“就像人生,沒那麽絕對,什麽樣的心境就能看出什麽樣的結局。”
“那你現在覺得是什麽樣的結局?”
榮夏生想了想,回答說:“真正意義上的美學結局。”
“……說了跟沒說一樣麽。”佟野才不在乎電影美不美,結局美不美,他要的也不是這樣的答案。
他想要的,是從這部電影裏稍稍窺探出榮夏生的精神世界。
那個地方太神秘,讓他費勁了心力。
“說不出來,”榮夏生說,“我只是覺得就應該這樣,到這裏這件事就跟我無關了,究竟是悲劇收場還是暗藏希望,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榮夏生轉過來背靠着窗,對佟野說:“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人,無知無覺,只能任由生活推着往前走,完全沒有探究未知生命的意願。”
佟野從這句話裏聽出了濃霧一般的悲觀,他皺着眉,對榮夏生說:“行吧,我暫時收下這個答案。”
榮夏生笑了:“什麽叫暫時?”
“就是過一陣子咱們倆再一起看一次,到時候再看看你的想法有沒有改變。”
榮夏生輕笑一聲,無奈地搖搖頭,朝着門口走去。
“你幹嘛去?”佟野緊張地跟上。
榮夏生:“喝點水,然後洗澡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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