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佟野畢竟還是年輕,一點兒小把戲得逞都能開心一晚上。
榮夏生看他一直傻樂,心裏有猜測,但并沒有求證的念頭。
兩人到了家,佟野原本想找機會跟榮夏生聊天,結果人家一回來就換衣服洗漱,然後鑽進了書房。
客廳裏,佟野跟小貓成了“留守兒童”,可憐兮兮的大眼瞪小眼,互相喵喵叫。
榮夏生坐在電腦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讓他有點兒消化不良。
平日裏極少社交的他不得不安靜地坐下了從頭梳理,而這個頭,要從他接到編輯的電話開始。
從去年開始榮夏生就在寫一本書。
他以前也寫,但都是些小短篇,投給雜志或者一些作品合集,寫得快,稿費結算得也快。
那時候他就跟現在的編輯認識了,當時編輯問他:“榮老師,你其實有能力寫長篇的,為什麽不試試?”
當時的榮夏生說:“因為要吃飯。”
一本長篇作品,少則一兩年,多則就不好說了。
榮夏生當初因故辭職,之後再沒有其他的謀生職業,只能靠寫稿。
那時候編輯跟他開玩笑:“當代卡佛啊。”
榮夏生羞愧得臉都紅了:“不敢不敢,我哪有那個資格。”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榮夏生都把卡佛當做标杆。
卡佛這一生,留下的作品大都是短篇小說或者詩歌,其原因也是要養家糊口。
不敢相提并論,但是他的榜樣。
只不過很遺憾,榮夏生覺得自己始終沒能有一個突破,最後終于做了一個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決定。
他賣掉了以前地理位置極好的房子,用房款的三分之二買了郊區的新房,剩下的三分之一足夠支撐他生活一陣子,他必須在存款用光之前,寫出至少讓他自己滿意的長篇作品來。
然而,很多時候,人生充滿了失望。
在他閉門寫作的這些日子裏,一個開篇他寫了四十多遍,最後卻還是不滿意。
日複一日的自我壓迫使他開始懷疑自己,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寫作能力。
他灰心失意,自我貶低,平靜的表面下,他已經無數次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
就是他最崩潰的那段時間裏,他接到了佟老師的電話。
說來也怪,開門迎進來一個人,就像是把自己密封的空間戳了個縫隙出來,透了光,透了亮,透了風,也有了新鮮的氧氣。
佟野來的當天晚上,榮夏生就有了新的寫作思路。
曾經他一直以為寫作需要極度安靜,不被打擾,他拒絕社交,抗拒世界接觸。
很久以前,他已經忘了是聽誰說起的,說作為一個寫作者是不能太過熱愛生活也不能太過熱衷于融入生活的,那樣會影響到創作。
榮夏生信以為真,如今卻發現,那并非真理。
今天他去見了編輯,那個熟悉的編輯在年初已經跳槽,跳槽的時候對榮夏生說,只要他寫完,就立刻簽下他的書。
榮夏生并沒有太當真,能不能簽下不應該看人的面子,唯一的參考應該是作品本身。
他把寫完的那部分打印出來拿給編輯,又留存了一份自己回來直接做修改。
他們聊了很多,主要是關于創作,還有極少的,關于生活。
編輯關心他的近況,他只說:“家裏來了個年輕男生暫住,還來了只小貓。”
榮夏生向來極少對人透露自己的生活,編輯聽了笑着說:“你家終于熱鬧了。”
熱鬧了。
熱鬧了嗎?
榮夏生捋順這一天的故事線,終于輪到了佟野上場。
他今天做了好幾件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
比如主動提出要去看佟野排練。
比如擋在佟野前面試圖幫他解除名譽危機。
榮夏生今天說了太多話,也不經意間暴露了一些自己的真心實意。
他伸手去拿杯子,突然落空,這才想起來,剛剛急着進來,他并沒有去接水。
還是有些慌了神的,不管在佟野面前表現得如何,但榮夏生自己知道,他并沒有那麽平靜。
今天在食堂,佟野後來跟他說的那句話讓他不得不多想。
安靜的。
能拉着他靜下心來看書寫字的。
榮夏生當時故作鎮定,之後卻越想越不對勁。
他覺得佟野有所指。
他覺得佟野的“所指”可能是他。
但很快的,他又否認,他覺得沒道理會是他。
他們相差七歲,他大佟野七年。
且不說佟野的外形條件和家庭,單說他的性格,他們兩人一個是毫無味道的白開水,一個是刺激舌尖的氣泡水。
佟野明媚活躍,視線是望着廣闊天地的,哪兒可能落在他這藏匿于陰暗角落的苔藓上?
榮夏生認定了是自己想太多。
或者,佟野确實指向了他,只不過并非出自愛意,而是好奇。
榮夏生不願意把佟野想成那樣的人,但他并沒有理由排除這個可能。
于是,他更糊塗了。
這麽多年來,榮夏生最擅長的并不是對他人察言觀色,他只擅長自省,擅長挖掘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別人的。
他趴在電腦前,面朝着窗戶的方向。
透過窗子,看不到耀眼的星辰,只有兩排橘色的路燈蜿蜒着。
他看着看着,眼皮慢慢開始打架,不知不覺就這樣趴在桌上睡着了。
佟野抱着貓來敲門的時候,榮夏生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他坐起來,揉了揉僵硬酸疼的脖子,皺着眉,睡眼惺忪地望向門口。
“小叔叔!你忙着呢嗎?”
聽着佟野的聲音,榮夏生有些恍惚。
他摸過桌子上的眼鏡,戴好,然後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晚上十二點多。
這個時間,那家夥竟然還沒睡。
榮夏生扶着桌子站起來,随便動了動鼠标,已經休眠的電腦屏幕再次被喚醒,房間裏也亮了起來。
榮夏生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推開椅子,走到了門口。
他打開門,看着外面的人一臉茫然地問:“怎麽了?”
“下雪了!”
才十月末,竟然就下雪了。
榮夏生很是意外地扭頭看窗外,佟野說:“來陽臺啊!下得還挺大的呢!”
榮夏生從佟野懷裏接過小貓,小家夥一過來就開始舔他的手。
小貓咪的舌頭有節奏地刮着他的皮膚,微微有些刺痛,習慣了卻覺得很舒服。
榮夏生任由小貓舔自己,他則抱着小家夥,跟着佟野去了陽臺。
雪下得很大,像是天上哪位神仙的鵝毛枕被戳了個大洞,弄得鵝毛滿天飛。
榮夏生因為睡着了,根本不知道這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下的,他望着外面發呆,什麽都沒想,只是單純的發呆。
佟野站在他身邊,微微側過頭看他。
榮夏生的頭發有點兒亂亂的,鼻尖有點兒紅紅的,側臉上還有一道道壓出來的印子。
佟野在心裏偷笑,原來小叔叔也會偷偷打瞌睡,就像他上課會偷着睡覺一樣。
“沒想到第一場雪就下得這麽大。”佟野說,“你喜歡冬天嗎?我特別喜歡冬天。”
“還好。”
“還好?”佟野說,“不是出生在哪個季節就會特別喜歡哪個季節嗎?你對冬天還好的話,那……”
他抖了個機靈,狡黠地笑着說:“莫非你最喜歡夏天?”
榮夏生看都沒看他,依舊望着窗外。
“哪個季節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神不是說過麽,衆生平等,我們不能對季節區別對待。”
“……”佟野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哦”了一聲,然後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眼看着大雪快把城市掩埋,佟野說:“氣氛這麽好,我給你唱歌吧。”
不等榮夏生回應,佟野先跑回去拿了吉他過來。
他一手拿着吉他,一手拎着一個小墊子。
佟野進來後,把墊子往陽臺地上一放,自己坐了下來。
“想聽什麽?”他仰頭問榮夏生。
榮夏生說:“随便吧。”
佟野笑了:“我沒問你啊,我問它呢!”
他指了指榮夏生懷裏的小貓。
小貓自然聽不懂人話,理都沒理他。
但佟野特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他跟小貓對視一眼,然後笑着說:“行,知道了!”
手指輕撫琴弦,只聽見佟野唱:“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着最深的思量……”
榮夏生看着他有些出神,沒想到又是這首《城裏的月光》。
這個下着大雪的晚上,月亮躲在雲後面,但城市卻格外明亮。
鋪天蓋地的雪,跟月光一樣,冷冷清清。
就好像,雪在落下之前偷偷将月光藏在了身體裏,把它從天上帶到了人間。
佟野已經記住了這首歌的曲譜跟歌詞,當他唱到“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的時候,擡頭盯着榮夏生看。
兩人對視,陽臺光線昏暗,彼此看不真切。
但榮夏生的心窩莫名泛着一股暖意,他不确定是因為佟野,還是只因為自己此刻懷裏抱着一只暖呼呼的小貓。
佟野說:“小叔叔,初雪快樂。”
榮夏生笑笑,對他說:“早點睡覺,明天你還有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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