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仲彥秋的位置在壽宴上屬于邊緣中的邊緣,抻直了脖子踮着腳尖都瞧不見前頭南王的臉的那種,索性他也對南王那張老臉沒什麽興趣,即便他不是什麽注重口腹之欲的人,相比起來他也寧肯選滿桌好菜。

宮九蹭過來的時候六子就被他打發走了,随便去哪裏逛逛都行,省得不小心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叫宮九滅了口。

“先生還真是跟以前一樣。”宮九暧昧不明地笑着,“對誰都那麽體貼,看着可真讓人讨厭。”

“那你可以不看。”仲彥秋淡淡道,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宮九碗裏,“食不言寝不語。”

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好。”宮九低啞地哼笑,似乎被他的語氣激起了什麽,嗓音裏隐隐壓抑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捏起筷子把仲彥秋夾給他的菜吃下去,舌尖若有若無舔過筷子尖,“有勞先生了。”

仲彥秋看了看他,提起筷子下箸如飛,快速地用各色菜肴填滿宮九面前的小碗——南王宴客當然不會用什麽煞風景的大海碗,每個賓客面前不過少女巴掌大小一個細白瓷纏金邊的碗,碗底用朱砂紅描着牡丹海棠,金邊拉了細絲垂下,攏住碗身。

他夾進去,宮九就吃,還能趁着間隙給自己舀碗湯在仲彥秋盤子裏丢塊點心,兩個人坐在角落裏也算是自在,周圍的人本還存着幾分巴結上來的心思,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見那兩人都沒什麽能搭上話的機會也就偃旗息鼓,轉而将視線投向其他的客人。

雖說這只是給南王的妾室做壽,那些真正有權有勢的根本不會親自來,至多派個家中小輩來應個卯全了面子上的功夫,但對這些有錢沒權的人來說,席上随便一個“大人”都是他們要巴結的對象。

宮九一邊吃一邊看着宴席上熙熙攘攘的鬧騰,忽地道,“真熱鬧。”他這麽說着,眉眼間帶着些看猴戲一樣的興味。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他們若不給自己找個靠山,豈非如三歲孩童懷金于鬧市。”仲彥秋斜眼看着宮九,“九公子倒是不急。”

“我這小本生意還不至于叫人多麽惦記。”宮九說道,純銀的筷子尖慢吞吞挑着魚肉裏的刺,“況且有先生在,我背後的靠山可是牢靠的很。”

這麽說着他彎起唇角笑了一下,他本就生了張好看的臉,有意為之的情況下笑起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十足的謙謙君子模樣,一雙手白淨修長,扯着仲彥秋的衣袖不放,“我這般敬重先生,先生倒是舍得一去不複返。”

仲彥秋把自己的衣袖從他的手裏抽出來,“沒譜的事不要亂說。”這貨敬重他?也不想想當年他還住在京城的時候,是誰天天半夜扒他窗子攪得他不得安眠,氣得他每次都恨不得拎着鞭子把這貨狠狠抽上一頓。

也罷也罷,真抽上一頓還不正和了這貨的心意,指不定要怎麽得瑟呢。

他退一步,宮九就進一步,扯不住袖子就光明正大地伸手去拉仲彥秋的手腕,“先生一走就是這麽多年,我可是想您想得很呢。”他一伸手,手指還未張開仲彥秋就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在關節處一捏一揉,扣在指間的白皙手腕霎時就青腫了起來。

“哎呀真可惜,被發現了。”宮九毫不在意地亮出藏在指間的銀針,一翻手不知收到了哪裏去,嘴上喊着可惜面上仍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就知道瞞不過先生。”

銀針上閃爍着隐隐的藍光,顯是帶着毒。

他們正說話的時候,忽然聽見周圍的嘈雜聲猛地停了下來,偏過頭一看,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正站在不遠處,周圍簇擁着許多人,卻又不敢上前同他講話,他的身量本來應當算不上太高的,但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彎腰弓背的樣子,反倒讓他頗有些鶴立雞群一般的挺拔。

“諸位遠道而來,未曾遠迎,如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他語氣溫和可親,沒有半點傲慢氣派,話音未落周邊圍着的人就七嘴八舌道:“勞煩世子費心了!”

“不曾不曾!”

“世子實在是多禮了!”

話裏話外巴結之意溢于言表,一個個卑躬屈膝只恨不得牢牢抱住那青年,也就是南王世子的大腿,各種好話恭維不要錢地往外冒,谄媚的小人作态極為露骨。

他們把南王世子吹捧的天花亂墜,南王世子的反應也很給他們面子,繃着的臉變得柔和不少,矜持地露出些許微笑,端着禮賢下士的态度故作謙虛地和那些商人們交談。

宮九遠遠見着他那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忍不住挑了挑眉梢,“就這水準,難成大事。”

“畢竟有這麽張臉,南王嬌慣些也正常。”仲彥秋說道,“膽子小點的怕是就不讓他出門了。”

“幸好南王膽子夠大。”宮九倒了杯酒,“說起來先生到底送了南王什麽寶貝,大老遠的從沙漠跑來這裏。”

“寶貝倒是寶貝,不過只有他才受用的了。”仲彥秋接過宮九遞來的酒杯,“能叫他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叫我死了只他一個人知道才好的寶貝。”

“那可真是個好寶貝。”宮九嘆息道,“聽得我都想要了。”

“九公子富甲天下,自是不缺這麽個寶貝。”仲彥秋說道,“南王可不比你。”

他說着目光自宴席上的客人面上掃過,這宴席上的玄機他看得懂,宮九自然也看得懂——

有錢,無權。

席上之人大多如此,南王想要皇位,但皇位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招攬軍隊,要買通朝臣,要耳目靈通,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不是用錢壘出來的,如果他就想當個逍遙王爺那以他的封地産出是毫無問題的,但如果他想要造反,那麽點錢可就是遠遠不夠了。

他需要錢,大量的錢,而這些列席的商人們可不就是最好的斂財對象。

“這吃相可真是不怎麽好看,皇室的臉都叫他們給丢盡了。”看着南王世子同商人們混在一道,宮九搖頭嘆了口氣,“本來還想借他們些錢接濟一番。”

“欠了九公子的債,可不得傾家蕩産來還。”仲彥秋似笑非笑,順手把手中的酒潑在了地上。

“夥計想改換門庭,我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宮九說道,“況且镖車上那八十萬兩可是貨真價實的。”

常漫天押的八十萬兩白銀是宮九的東西,劫镖的也是宮九手下的人,或者說以前是宮九手底下的人,這大抵就是個手下生了異心想要帶着投名狀改投南王府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除了這手下是六扇門的人稍微有點意思之外,故事老套得仲彥秋閉着眼都能再說出幾十個來。

“說起來,先生怎麽知道南王一定會看你的禮?”宮九問得漫不經心,好像全不在意的樣子。

“有你在,我就是想讓他看不到也難。”仲彥秋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已經吃完了,南王世子被恭維得找不着北無暇顧及他們這邊,他便招呼了六子一聲,沒驚動任何人悄然離開了南王府。

宮九摩挲着仲彥秋用過的筷子,捂住臉無聲大笑起來,笑得兩只眼睛充血的紅。

他的右手不自然地扭曲着,骨頭斷裂的疼痛刺激着他的大腦。

哎呀呀,這麽多年過去性子還是一樣的烈呢。

他也不等南王世子走到這邊,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搖頭晃腦哼着臺上小唱們唱的段子往外走。

一個穿青衣的丫鬟走在了他前面,“客人請跟我來。”

宮九向來不怎麽認路,幸好南王府裏總是不缺他派出來的細作的。

南王府的大總管江重威正在清點客人們送來的禮物,長長的禮單上列了各色奇珍異寶,東西是要放進庫房裏的,而這份整理好的禮單則要呈給南王過目。

而後他要去庫房裏取一斛明珠,兩面玉璧,南王已經答應将其作為愛妾的生辰禮。

男人對于自己喜歡的女人,總是非常的慷慨。

更何況比起今天收到的賀禮,區區一斛明珠兩塊玉璧又能算什麽。

他挂在腰間的鑰匙碰撞着作響,南王府幾十道門的鑰匙都在他身上挂着,每一把鑰匙都通往南王府的機密重地。

叮叮當當。

長長的走廊裏回蕩着鑰匙的聲響,八個金甲護衛跟在他身後,他向來是個很謹慎的人,江重威已經可以看到守衛着庫房大門的鐵甲衛士了,這些衛士都是他精心訓練出的精銳,忠心耿耿地拱衛着南王府的每一處要地。

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今天他也是壽宴上的座上賓,辦完這趟差事他就要去宴席上喝壽酒了。

寶庫的大門三道,一尺七寸厚的鐵門散發着森森寒氣,江重威用腰間的鑰匙打開那一把把沉重的鎖,推開最後一道門,森森寒氣撲面而來。

江重威獨自一人走進了庫房,他從不會帶人進去,連死螞蟻都不會有的庫房裏也不會有能威脅到他的危險。

然而這一次當他走進庫房時,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他悚然一驚,下意識的一回頭——

……

金甲護衛們站在門口,像是木雕石塑一樣。

他們已經站了很久了,江重威卻還是沒有出來,過了許久之後他們對視一眼,叫人撬開了庫房緊閉的大門。

江重威暈倒在地,他的臉上蓋着一塊雪白的緞子,上頭繡着大朵黑色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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