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仲彥秋離開茶樓回了住處,半分沒有被宮九打擾到自己的情緒,路過西園的時候還繞了個路去稱了幾兩荷葉糕——本來是想要買桂花糕的,奈何店家存着的糖桂花用完了,于是便只賣應季的荷葉糕荷花餅了。
他拎着荷葉糕往自己暫住的院子走,大片的荷葉包着荷葉糕,剛出爐的糕餅正熱着,誘人的甜香氣從荷葉包的縫隙裏往外竄,走了一路,香氣便淌了一路,身後的小乞丐咬着手指跟了一路。
仲彥秋走,他便走,仲彥秋停,他也跟着停,也許是生來便有些癡傻,小乞丐只會直勾勾盯着仲彥秋手上的荷葉包流口水,瘦瘦的孩子臉上髒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只一雙眼睛又黑又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幹淨。
仲彥秋回過頭去看他,那孩子就眼巴巴地瞧着他,像是眼巴巴瞅着肉骨頭的小奶狗。
“拿去吧拿去吧。”仲彥秋無奈地把手上的荷葉糕給了這意料之外的小尾巴,兩手空空回了小院裏。
時已黃昏,雲霞染赤的天映着燃了滿城滿樹的木棉,似乎空氣裏都鍍着一分暧昧不定的紅,隔壁院子裏的姑娘在唱着不知名的小調,也許是當地的民歌,仲彥秋聽不懂歌詞,卻也覺得說不出的好聽。
夕陽把影子拖得老長,影子被起伏凹凸的青石板扭曲出奇異的形狀,竟有些看不出是人的影子。
空氣在這一瞬間粘稠得像是醇酒醉人,仿佛墜入了一場似真似幻的夢境,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仲彥秋在前院梧桐樹下支起了小桌,六子給他準備了很好的酒,放在很大的冰盆裏,酒是用西域的琉璃瓶裝着的,細頸的瓶子晶瑩剔透,用楊梅塞着瓶口,喝的時候把楊梅往瓶子裏一捅,掉進酒裏的楊梅汁水四溢,連帶着酒裏也摻雜上了水果的鮮甜。
西園送來了他訂的菜,冷熱各四盤有葷有素并着點心八樣熱湯一份,放在兩個食盒裏帶來,裝熱菜的食盒最下頭是炭火,是以拿出來的還是熱的。
酒尚未開封,已經有酒鬼循着味道敲響了小院的大門,那來的人最是沒臉沒皮,不等主人家開口招呼已經很是自覺地坐了下來,一口酒下肚砸吧砸吧味道,還要抱怨一句酒不夠烈,叫着要吃南園的白灼螺片大三元的大裙翅,虧得仲彥秋脾氣好,才沒被人給打出去。
不過說起來,這嬉皮笑臉的酒鬼不管跑去哪裏,落魄成什麽樣子,也總是主人家的座上賓。
誰叫他是陸小鳳呢。
所以仲彥秋也就忍了他那狼吞虎咽毫無禮數可言的吃相,還給他盛了碗湯往下順順免得噎到。
陸小鳳吃的雙頰鼓鼓,仰頭咕嘟咕嘟把湯一飲而盡,然後往桌上一趴長長舒了口氣,“活回來了。”
“你幾個時辰前還不是這樣的。”仲彥秋打量了一下陸小鳳那灰頭土臉的模樣,叫人去燒熱水給他洗漱。
“幾個時辰前是幾個時辰前,現在是現在。”陸小鳳給自己倒上酒有滋有味地抿着,“幾個時辰都夠幾百只小雞脫毛了。”
“誰又這麽閑的沒事找你的麻煩了?”仲彥秋也倒了杯酒,酒色澄黃,帶着絲絲縷縷楊梅的紅,“青衣樓不是剛剛消停下來嗎?”
陸小鳳摸着下巴搖頭道:“我這次可是撞上了天底下最可怕的東西,可憐我這剛買的新衣新鞋啊,就這麽糟蹋了。”
“你還有功夫關心你的新鞋新衣服,說明這東西還是沒那麽可怕的。”仲彥秋說道。
陸小鳳苦着臉嘆氣,“我若是不關心一下我的衣服我的鞋,就又得擔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要被咬掉了。”
要是青衣樓他還能換以顏色把對方戲耍一番,但這次撞上的,非但沒有半分道理可講,他還只能抱頭鼠竄任打任罵不敢還手。
把時間倒回到幾個時辰之前,那時候陸小鳳帶着江重威跑去看傷,他知曉這事情不簡單,也就沒有去普通的醫館,而是帶着江重威跑去了黑街。
黑街不是什麽好地方,離了南王府後七拐八繞好久,繞進靠近城牆根的小巷子,破敗窄小的巷子開着一家家小小的店鋪,夏日裏門庭冷落。
牆根睡着渾身臭氣的閑漢,街角坐着赤着上身賭錢的男人,這裏和南王府,就像是兩個世界。
但是陸小鳳和江重威都知道,在這裏至少有十個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個手腳最快的小偷,三十個專替別人在暗巷中打架殺人的打手,如果得罪了他們,那麽在這五羊城裏無論想要做什麽,都是舉步維艱。
巷子底開了家蒼蠅館子,夥計說着一口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東南方言,大鍋裏煮着的肉羹散發出讓人無法抗拒的奇妙香氣。
江重威對這裏并不陌生,那種肉羹的香氣,只要聞過一次就再難忘記。
“要是往日我到了這裏,不吃個三五碗是不肯走的。”他這麽說着,臉上浮現出一種落寞的神采,仿佛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時的落寞。
“你現在若是想吃,吃個三五百碗也沒人管。”陸小鳳嬉笑道,“不過我可不請客。”
難過的時候有個朋友願意陪着,心裏總會好受一些,江重威勉強笑了笑,摸索着扶着桌椅坐下,“那就要一碗吧。”
他們一落座,夥計便從大鍋裏舀了兩碗肉羹送上來,陸小鳳把勺子遞給江重威,又引着他找到碗的位置。
看不見的人做什麽事情都是困難的,尤其江重威剛剛失去了眼睛完全沒适應過來,勺子舉起來卻找不到嘴巴,手一送碰着的卻是鼻子,他吃了兩口便吃不下去了,拳頭握緊落在桌上,壓抑着憤怒與不甘。
陸小鳳也放下了勺子,他本來是很餓的——自從收到那封來自“江重威”的信後他日夜奔襲不停,今天一天就只吃了一塊幹巴巴的餅子,要灌着水才能吞進肚子裏去,但是看到自己的朋友這般模樣,他的胃裏就像是被塞進了沉甸甸的石頭,非但感覺不到饑餓感,還覺得又漲又疼,難受得讓他想吐。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坐在這裏卻食不知味。
他嘆了口氣,擡起手沖着夥計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夥計立刻陪着笑臉走了上來,問他有什麽事情。
陸小鳳是來找他的另一位朋友的,如果說這五羊城裏誰還能找到一位足夠高明的大夫,也就只有這位朋友有這個底氣了。
江重威已經知道陸小鳳要帶自己去找誰,他嘆氣道:“倒是叫你為難了。”
陸小鳳笑道:“大家都是朋友,又有什麽好為難的。”
夥計帶着他們穿過店鋪,後門通向一條更加狹窄肮髒的小巷子,夏日的陽光灼烤着地上的污水,散發出一陣陣惡臭,到處都飛着蒼蠅。
這巷子的盡頭是一道窄門,穿過窄門走進一家不起眼的雜貨鋪,相思豆和烏豆串着的門簾後頭是無以倫比的富麗堂皇,如果沒有走進來過,那麽無論是誰都想象不到在這肮髒的巷子裏還藏着這麽一處寶地。
白玉的茶杯水晶的果盤,牆上挂着的是吳道子的人物韓幹的馬,最上頭一道橫幅,是王羲之的真跡。
瘦削蒼白的男人坐在榻上同他們打招呼,他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張皮,大熱的天裏依舊裹着厚厚的袍子,很難想象就是這麽一個人指揮着整條黑街上的亡命之徒,只要他一句話,那些人願意為了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陸小鳳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許連他自己也忘了,他只讓人叫他蛇王,又陰冷,又狠毒,但是對待朋友他總是極為慷慨豪爽的,陸小鳳甚至不需要開口求他,他就已經讓人去尋自己麾下最好的大夫來。
“大恩不言謝。”江重威抱拳道,“以後有什麽吩咐,我江重威在所不辭。”
他自己算半個官府的人,南王府和黑街歷來的摩擦也不算少,前些日子他才剛剛帶人廢了蛇王手下一條臂膀,若不是陸小鳳的面子夠大,只怕蛇王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你是陸小鳳的朋友。”蛇王說道,“他既然帶着你來了,就說明肯定是有事,有了事他還能想着來找我,就是拿我當朋友,這就足夠了!”
陸小鳳大笑着叫蛇王拿最好的酒來痛飲三百杯,饞死江重威這個傷患。
江重威故作無奈的同他拌了兩句嘴,就跟着大夫去另一間房裏看病了。
蛇王對陸小鳳這個朋友是極熱情慷慨的,備下了好酒好菜招待,又叫人請來了城裏最有名的歌姬上門,美貌的婢女侍奉。
他在五羊城裏的面子還是很大的,很快怡情院的頭牌歐陽情便坐着青布小轎趕了過來,她穿着鵝黃色羅裙,抱着一把琴,烏油油的頭發,白生生的臉,一邊一個淺淺的酒窩,遇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據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對着誰都一個樣,無論是老是少,是美是醜,只要有錢,那麽在她眼裏你就是世上最可愛的人。
她并不算是極美的女人,但是只這一點就足夠讓不少男人神魂颠倒,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身上還有一種風韻,叫她再怎麽說着看重錢,也半點不顯庸俗世故。
歐陽情還帶了一個侍女來,都是一身翠色衣裙,低垂着臉看不清眉眼。
“奴家歐陽情,給二位見禮。”歐陽情袅袅婷婷福身,侍女為她支好琴,又焚起香。
她端坐着輕撥琴弦,潺潺琴聲自細膩白嫩的指尖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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