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門外隐隐響起雷聲, 想來是又要下雨了。

夏日裏雨多, 驚雷驟雨尤其得多。

“我後悔了。”仲彥秋如是說道, 他現在看起來糟糕透頂,頭發散亂地披着,束發的發帶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裏去, 皮膚皺巴巴地到處都是掉皮充血的痕跡, 手心被馬缰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衣服深一塊淺一塊,一抖還能抖下不少髒兮兮的泥土樹枝, 不光看上去像是曬幹了的梅幹菜,聞起來也像是在地窖裏塞了不知道多久的鹹菜塊。

可能京城街角的乞丐都要比他體面幾分。

蘇夢枕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遇上過這麽落魄而又不知禮數的客人了,應該說敢這麽往他這裏闖的, 這麽多年也就只此一人罷了。

“坐吧。”他拉了拉軟榻上的矮幾給仲彥秋騰了個位置出來, 語氣溫和親昵,就像根本沒聽到仲彥秋剛才的話一樣。

很不幸的是, 無論過了多少年,面對蘇夢枕仲彥秋一如既往只有被帶着走的份,因為他從來都不是個很固執的人, 所以他被蘇夢枕說服過太多太多次了, 多到無論蘇夢枕說什麽他都會下意識的跟着做的地步。

仲彥秋搖搖晃晃走了過去, 細棉裏子的軟榻外層裹着的是淺青繡白鶴雲紋的妝花雪緞,他一坐上去就印上一個髒兮兮的泥印子,湊近了看才發現街角的乞丐不是比他體面幾分,應該是體面出不知幾條街才對。

蘇夢枕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塊帕子執着仲彥秋的手仔細擦拭着, 一邊擦一邊問道:“從東南過來的?”

“嗯。”

“跑了多久?十天?”

“七天半。”

“一路都沒下馬就這麽跑過來的?”

“嗯……嗯。”

如果陸小鳳或者阿飛在這裏,大概會被仲彥秋這副低眉順眼的乖順樣子驚掉下巴,要是白飛飛在的話估計能嘲笑仲彥秋嘲笑個一年有餘,不過眼下他們誰也不在這裏,只有蘇夢枕對着仲彥秋,眉眼含笑如同給自家炸毛貓咪順毛一般給對方擦着手心上的髒污血漬,笑容向來是蘇夢枕臉上的稀客,但是面對仲彥秋的時候,他總是脾氣很好的。

被馬缰磨破的傷痕很深,仿佛要将掌心割斷一樣看着駭人的緊。

索性蘇夢枕這裏也不缺傷藥,指尖從白瓷的小瓶裏挑出一些細細塗在傷痕處,濃郁的藥香帶着些奇異的涼意,仲彥秋下意識收攏手指,又被蘇夢枕耐心地掰開,仲彥秋在他面前乖得像是只無害的貓兒,攤開的手掌白皙沒有半個繭子——即便是蘇夢枕自己,握刀的手上也是有着薄繭的。

但是仲彥秋沒有,他的手像是沒摸過兵刃沒沾過血腥的手,看着叫人想起的是白馬輕裘紅袖添香,半分粗重活計沒做過半點苦頭沒吃過的世家公子。

蘇夢枕叫自己無端的聯想弄得笑了起來,他可還記得這只手是如何輕描淡寫地捏碎刺客的脖頸,骨頭刺破皮膚,血噴得足有三尺高,他也還記得這個人在北疆最苦寒的地方潛伏了足足三年,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那個孩子是叫阿飛吧,你在北方撿回來的。”他接着說道,閑話家常一樣,語調裏帶了幾分笑意,“就這麽喜歡孩子?我記得以前你就特別寵明珏他們。”

“宮九。”仲彥秋悶悶道,“他現在叫宮九。”

“明珏又跟你鬧別扭了?”蘇夢枕了然,“你這一走就是這麽多年,他不鬧別扭才怪。”

要叫宮九就叫宮九吧,一個名字跟孩子計較什麽呢。

仲彥秋沉默了一會,開口道:“你快死了。”

“我知道。”蘇夢枕微笑,他的臉色蒼白,是那種纏綿病榻命不久矣的人才會有的白,“你後悔救我了?”

仲彥秋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不後悔救蘇夢枕,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誰會比蘇夢枕更值得救的人了,否則他也不會花那麽大的代價為其延壽,但是他的确是後悔的,後悔用了那種辦法來救他。

當時他有那麽那麽多種方法救人,那麽那麽多種可以選擇的方法。

所以他後悔了。

“路是我選的。”蘇夢枕說道,他看着眼前茫然無措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的仲彥秋,臉上的笑容不變,“我一點也不後悔。”

對于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人而言,“死亡”并不意味着“結束”,死去的靈魂會去往“那邊”,然後輪回轉世,重新開始。

但是蘇夢枕是沒有“未來”的人,他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結束了,不會有什麽轉世輪回,不會有什麽重新開始,名為蘇夢枕的靈魂和肉體會和一同滅亡。

這是代價,獲得他所不應該獲得壽命與健康的代價。

“你明明可以……”仲彥秋知道,如果沒有自己,蘇夢枕會死去,再次輪回是一個太平盛世,沒有江湖紛争,沒有邊疆禍亂,生于富貴繁華之家,身體健康萬事無憂,平平安安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寝。

正如每個人所渴盼着的理想生活。

“但是我活過啊。”蘇夢枕說道,擡起手輕輕敲了下仲彥秋的腦門,“若只是碌碌無為,那麽千世百世對我而言也毫無意義。”

他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有忠心耿耿的下屬,金風細雨樓如日中天,這天下太平江山穩固,百姓安居樂業再無外敵之憂,稍微自大的說一句,将來史書上蘇夢枕這個名字也絕不會泯然衆人。

他一點也不後悔。

蘇夢枕敲得并不重,仲彥秋捂着腦袋,太久的奔波與勞累讓他的大腦已經幾乎停止運作,他擡眼看着蘇夢枕,一縷輝光照在那人的臉上,亮得晃眼。

平心而論蘇夢枕并不是多麽俊美的長相,普通的眉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還病容滿面臉色慘白,但是仲彥秋莫名就是覺得誰也比不上這個人,那種灼然而又明亮,像是把全部的生命燃燒着的眼神,只有在這個名為蘇夢枕的男人眼中才能看得到。

大腦終于不堪重負地發出了警報,蘇夢枕本來還想在說點什麽,就看見對面搖搖晃晃坐着的人身子猛地一歪趴倒在了桌子上沒了動靜。

睡着了。

蘇夢枕喊了仲彥秋兩聲,見對方沒什麽反應才放下心,剛張嘴想叫人進來,就臉色一變捂着嘴咳嗽起來。

他咳得很厲害,氣也喘不上來身子佝偻着仿佛要把肺嘔出來一樣劇烈的咳嗽着,沒幾秒他的額頭上就冷汗遍布,一滴滴沿着額角往下流。

原來咳嗽是這麽痛苦的事情嗎,他恍惚想着,一時間甚至有些回憶不起來自己過去是怎麽熬過來的,喉嚨裏泛起腥甜,他還來不及掏出帕子血已經濺在了衣服上。

那口氣總算是順下去了,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角,“進來吧。”

門口候着的人這才走進來,身形瘦長,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來,遠遠的只看身高都知道來人是金風細雨樓白樓的主持者楊無邪,楊無邪已經不年輕了,甚至都不能用青年來稱呼他了,眼角額際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細細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沒了年輕時的斯文俊秀,又添了幾分成熟端方。

“把他送到房裏去,趕了這麽久的路也累壞了。”蘇夢枕說道,“再備好熱水和衣服,等他醒過來肯定要受不了自己這一身的。”

“要不是知道除了仲先生再沒誰敢這麽闖進來,我真要将他當成掉進臭水溝裏的乞丐了。”楊無瑕熟門熟路地把仲彥秋架起來往外走,顯然仲彥秋在金風細雨樓是有自己的房間的。

“這話可不要當着他的面講。”蘇夢枕笑道,好像回憶起了什麽極有趣的事情,“他可記仇的很。”

“您放心。”他一說楊無邪也笑了起來,“有那位方小侯爺前車之鑒,大家的膽子都小的很。”

當着一大群人的面被扒幹淨了老底,當時方應看的臉都是綠的。

仲彥秋的房間并不遠,出門轉個彎就到,雖然人走了好些年,屋子依舊收拾得幹幹淨淨一點灰塵也沒有,看擺設和蘇夢枕房間裏沒什麽區別,只不過把蘇夢枕養着的那幾盆花換成了瓷器擺設。

床上被褥都是簇新的,半點也看不出這間屋子已經有好些年沒人住過了。

屋裏燃着熏香,香味并不濃,很淡的帶着些莫名涼意的香氣,香爐裏盛了一小撮,緩緩燃出一縷輕飄飄的細煙。

和仲彥秋在白玉京燃着的香一模一樣的味道。

楊無邪把人安置好,又叫人燒了熱水備好衣服送過來,出門扭頭撞見了王小石。

像是王小石這樣樂觀快活又有點浪漫情懷的人總是老得比較慢的,京城局勢穩定後他便不再管那些事情,背着劍行走江湖行俠仗義,說起來陸小鳳楚留香那幾個同他也是一張桌上喝酒的老朋友。

他仍舊是年輕時那副模樣,手上拎着個油紙包,看上頭蓋着的紅紙應當是合芳齋的點心,背上背着他的劍,見了楊無邪擡手打了個招呼,又笑道:“咳,這味道,你莫不是掉到了那個臭水溝裏不成。”

楊無邪看了他一眼,不知出于什麽心思也沒解釋,甚至還有點期待到時候王小石在仲彥秋面前把這話再說一遍。

這種心情,可能就跟陸小鳳的朋友們總是對他倒黴出洋相樂見其成的心态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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