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加百列長舒了口氣，又是一個瞬移，出現在距離瑞德家不遠的一處僻靜角落。而後拍了怕身上的灰塵，将身體的主權交還給瑞德。

瑞德并沒有多說什麽，他很快就走回了家。

當瑞德走過鐵藝門後，他扭頭看了一眼花園的角落裏。

那是正是瑟姆拉處理掉那個木偶的所在地。

精神世界裏，加百列的神情陰沉，有陌生的力量進入了他的領地裏！雖然那個東西似乎是被瑟姆拉處理了，但他依舊惹怒了本就心情不佳的加百列。

加百列給那個不知名生物狠狠地記了一筆，等他回頭問問瑟姆拉，看看她知道什麽。

現在是下午五點半，瑟姆拉和戴安娜聯手準備的晚餐已經擺上了餐桌。

說實話，這兩位的手藝可比公元五世紀的大廚們要強多了。到底是受到了時代的局限，即使瑞德想方設法地改進，但終究不像是現在這個時代，想要什麽食材調料都能夠在超市買到。

只是，短短一下午經歷了太多的事情，瑞德根本沒有什麽胃口。簡單地應付了一下晚飯後，瑞德就先上樓休息了。

有條不紊地換睡衣，洗漱，瑞德完全将往常的生活作息抛之腦後，連飯後的一本書放松時間都被他取締了。

關上燈，瑞德躺在床上，被子蓋在身上。而後，他開口，小聲地道：“加百列，我想要見你。”

“天天朝夕相對，還用這麽鄭重地說要見我？”精神世界裏傳來一聲輕笑，加百列語帶調侃，“斯潘，你這是在撒嬌嗎？”

黑暗中，瑞德抿了一下嘴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仍是慢慢地道：“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認為，那就當是撒嬌吧。”

加百列呆住，他家孩子竟然這麽大方地承認自己在撒嬌？

那必須要滿足他啊。

一陣天旋地轉，瑞德穿着睡衣出現在精神世界裏。

加百列靠在書架上，羽翼斂起，他的手中卷着一本書，似笑非笑地看向瑞德。

瑞德板着小臉走到加百列的面前。

加百列看着他這副嚴肅的小模樣，忍不住逗他。他微微俯身，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軟乎乎的臉蛋，輕笑着道：“怎麽了？今天看到的太吓人了，所以一個人不敢睡嗎？我——！！”

加百列的聲音猛地一滞。

瑞德踮起腳，一只手抱住了加百列的脖子。

鎏金色的眼眸微微瞪大些許。

十二歲的少年，他的手只有加百列手掌的三分之二大，正用力地攀在加百列的後頸。而另一手則費力地探出，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着加百列的後背——那是加百列慣愛用作瑞德身上的安撫動作。

“加百列……”瑞德的聲音認真極了，鑒于他的個頭還不到一米六，手臂的長度更是不足以在這個動作下輕而易舉地搭在加百列的後背上。所以，他不僅需要踮腳，還得将整個身體挂在加百列身上，這樣他才能夠撫到後背，而不是只摸到肩胛骨的位置。

加百列微微俯身，動也不動地任由瑞德動作。

因為他們兩個的姿勢，瑞德在張口說話的時候，加百列的耳朵甚至能夠感覺到瑞德溫熱的呼吸。

“沒事的，加百列。”

他聽到瑞德軟軟地說道，那個聲音就像是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心核，恍惚間讓心核裂開一道裂縫，潺潺的溫水淌過。

然後是小手穿過加百列長至足踝但根根偏向冷硬的銀發，按在了他的後腦處。加百列順着他的動作歪過頭，而後臉側都貼在了瑞德仍顯單薄的肩膀上。

“我把肩膀借給你靠。”

加百列心中失笑，這麽男友力十足的動作，他家斯潘是跟誰學的啊。可以啊，這動作是如此得流暢，都可以哄小姑娘了。

他想要調笑，想要将他的人類逗得滿臉通紅羞惱不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夠将自己從這種莫名混亂的心情中解放出來。

然而——

“我沒有辦法要求加百列不要難過。”就像是加百列從來不會告訴他不要哭一樣，哭泣也好，難過也好，都是對內心情緒最為真實的表達。

明明難過卻要露出笑容，那是對誰的遷就？

瑞德只是抿着嘴角，神情嚴肅。他正在努力措辭，力圖将自己的心中最為真實的看法表達出來，同時也要注意着不要将自己從前一聊天就将天給聊死的本能帶出來。

他第不知多少次懊惱自己的嘴笨，他明明從小就聽着戴安娜為他讀的十四行詩長大，他現在也能夠将那些措辭優美的詩句倒背如流。可在需要那些美麗的措辭時，他卻發現，他根本沒有辦法将那些優美的詩句融入他的表達方式裏。

他只能夠用最直白的語言，小聲地道：“但我會陪着你的，加百列。”

說完，瑞德猶豫了一下，他在想，他要不要再來一句“我可以陪着你一起難過”。

阿蕾莎或者說是安塞爾的經歷是一個悲劇，曾與她通感的瑞德更能夠感受她的痛苦與絕望。他曾向加百列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別人的情緒影響自己，所以，在從阿蕾莎的記憶中醒來的時候，他一直在調節着自己。

只是，這一次的自我調節并沒有第一次來得十分順利，因為瑟姆拉在加百列的幫助下重新開始，認真生活，但阿蕾莎卻在加百列的榮光下化為了虛無。

那是阿蕾莎自己的選擇。

瑞德覺得，如果阿蕾莎選擇作為惡魔活下去，只要她的行為不出格，加百列并不會将其斬殺。

只是，對于阿蕾莎自己而言，無窮無盡的堕落比死亡更加可怕。沒有親手了斷自己，是她不願再犯下自殺的重罪。

想到阿蕾莎的結局，瑞德心中一陣難過。

正在這時，加百列動了。

不自覺挺直的肩膀放松下來，他單膝及地，在這個動作下，瑞德終于能夠平視加百列鎏金色的眼眸。

這懸殊的身高差啊。

瑞德的心中冒出一點不合時宜的小憂慮，他決定每天一杯牛奶不間斷，每天再多吃一根炸雞腿或是三明治。

總之要多吃多運動。

他不想以後看加百列的時候得仰着頭，或者像是現在這樣，得讓加百列屈下膝蓋。

然後，胡思亂想的瑞德就臉頰一痛，卻是加百列伸出修長好看的手指掐住了瑞德兩邊的臉蛋。

“加百列！”瑞德有些含混地喊道，他正在抗議加百列這個幼稚的行為。

不過，他的心裏卻忍不住在想，不會是他安慰岔了所以被加百列給打擊報複了吧？

“你這個狡猾的人類小家夥！”

加百列恍若抱怨一般輕聲說道。

瑞德瞪大了眼睛，狡猾？

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評語！

然而，他的額頭被加百列留下一個輕吻。

瑞德一愣，下一刻他就被加百列按着頭壓進了懷裏。

加百列緊緊地抱着他的人類，心核湧出的，是滿足。

在當初被路西法和米迦勒的力量波及而重傷，還被卷入了空間裂縫，榮光十不存一地在瑞德精神世界醒來的時候，加百列覺得自己倒黴透了。而當他發現自己推不開天堂的大門時，加百列更是覺得全世界除了路西，他就是最倒黴的那個天使。

可當他在人間渡過了十四年，身邊始終有這樣一個人類陪伴在他身邊的時候，哪怕他的歸途依舊渺茫，他的心卻不知何時已經安定下來。

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麽不好。

唯一讓加百列覺得還有些遺憾的是，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斯潘塞·瑞德的身邊，告訴所有人，這是他罩着的人類。

他需要在瑞德靈魂的庇佑才能夠規避法則的壓迫，加百列不知道這些壓迫究竟從何而來——要知道，創世之初的時候，加百列時常到下界游蕩，從不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好在，他弄到了精靈聖樹的一根樹枝。

雖然短暫，但……

噓，這還是一個秘密。

加百列彎了彎眼眸，這也是一個驚喜。

瑞德的身體僵直，他的心髒又開始鼓點急促地跳動了。他不由得深呼吸，別是出現什麽心髒疾病吧。

不對，他在精神世界裏是靈魂的投影，心髒疾病是身體的問題。

瑞德還沒有忘記加百列現在是需要安慰的狀态，而他此刻的姿勢正好省得瑞德奮力踮腳了。于是，他費力地将手臂從加百列的熊抱中解救出來，而後繼續輕撫加百列的後背。

加百列哭笑不得，他還沒有脆弱到需要瑞德這麽費力安慰的地步。

不過，他相當受用他家孩子的心意。

許久之後。

一直保持着一個動作也相當累人，在瑞德賣力地撫摸了五百三十六下，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胳膊酸得都擡不起來最終不得不放棄地靠在加百列懷裏不動彈的時候，加百列那個擁抱的動作仍是一點變化也沒有。

胳膊酸，人也有些恹恹的瑞德耷拉着腦袋，枕着加百列的肩膀。

加百列蹭了蹭瑞德，他家斯潘好乖好軟好可愛，還是不想松手怎麽辦。

然後，他就聽到瑞德小聲地道：“嗯……看過了阿蕾莎的記憶以後，我發現，天使其實也不是無懈可擊毫無弱點的。”

天使也會受傷，會堕落，會絕望到一心求死。

“天使當然有弱點。”

或者說，這世上就沒有毫無弱點的造物。

萬事萬物講究的是平衡。

抿了一下嘴唇，瑞德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鄭重地開口道：“加百列，我……我會保護你的。”這種沒能建立在強大實力的保護之語聽上去有些空泛，但任誰都能夠聽出男孩話裏的認真。

加百列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精神世界裏的靜默竟是如此尴尬，讓剛剛表了決心的瑞德頓時就慌亂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我、我一定認真訓練，無論是聖力還是武力，兩手都會抓。雖然我現在很弱，但是，肯定有什麽事情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情。我、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

阿蕾莎所經歷的一切太過可怖，他就是死，也不會讓加百列遭受那些事情！

加百列彎了彎嘴角，他慢慢地回答道：“好啊。”

“我讓斯潘保護我。”

加百列側過頭親了親瑞德的頭發，他也會盡全力保護斯潘的。

等到斯潘塞·瑞德躺在精神世界裏的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時候，加百列小心地給他掖了掖被角，然後接過了身體的主導權。

他無聲無息地走出卧室，來到瑟姆拉的房間。

黑發白裙的瑟姆拉坐在書桌旁，她正在等加百列。

“那個詛咒氣息是怎麽一回事？”加百列直接問道。

瑟姆拉就将今天下午收到快遞的事情跟加百列說了。

雖然瑟姆拉以着殘酷的手段将那個木偶折磨至死，還用怨力拽住了幕後人的一縷意念，讓他/她不得不承受跟這個木偶同等的痛苦以示警告。但瑟姆拉并沒有完全放心，于是在将木偶燒成渣後，她又仔仔細細檢查了木偶的包裝盒，最終在紅絲絨的底部發現了圖畫和一行字——

“瑪麗·肖和比利在雷萬斯費爾？”加百列若有所思，他的眼眸微阖，深棕色的眼睫之下，那雙鎏金色的眼瞳上浮現出無數的字符。

加百列毫不客氣地溝通了覆蓋在整個街區的網絡，鑒于瑞德家的兩位成員，都是反電子信息設備主義者，而戴安娜要比斯潘強那麽一點點的是，她對手機電視的印象還不錯，而斯潘得逼着才肯帶上手機。

今天加百列的精神力混入伊甸園網站，将裏面的會員隐秘信息挖了個底朝天後他就發現了，他的精神力在熟悉了互聯網信號的振幅、波長和波速後，只要模拟發出相同的信號，即使沒有電腦作為介質，加百列的精神力也能夠輕松上網。

而且，他的精神力有多強，網速就有多快。

分分鐘變身超級黑客無壓力。

加百列将這段話直接放在網絡上谷歌一下，立刻就找到了相關的信息，雖然在旁人看來瑪麗·肖的故事更像是大人用來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鑒于今天的詛咒人偶，外加快遞時提及的姓氏阿什恩，加百列很快就将真相拼湊得七七八八。

哪怕不是十分準确，但瑪麗·肖死後所化成了的惡魔對阿什恩這個姓氏的人充滿惡意卻是不争的事實。而瑞德的父親，已經與戴安娜離婚了的威廉·瑞德，似乎就是出身這個家族。

可能是遠親，可能是為了保護而送離那個小鎮。但不管怎麽說，瑪麗·肖陰魂不散地找過來了。

加百列鎏金色的眸子裏充滿了銳利，他冷哼一聲，按照腦海中搜索出來的愛荷華州詳細地圖，一個瞬移就出現在雷萬斯費爾小鎮。

所以說，千萬不要招惹一位能夠輕松在全世界範圍內瞬移的熾天使。

彼時已經是深夜。

加百列甚至不必向當地人詢問什麽，小鎮裏某處的腐朽黑暗氣息是如此濃重。所謂的惡魔，哪怕因為披上一層人皮而隐藏了大半的腐臭氣味，但對于像是自帶惡魔雷達的天使而言，她的存在就像是黑暗裏的照明燈。

不對，應該是平地上最為顯眼的一坨狗屎。

加百列氣勢洶洶地殺向了瑪麗·肖的所在地，也就是阿什恩家的莊園。

完全不知道今天自己派去為威廉·瑞德，也就是威廉·阿什恩準備驚喜的比利木偶不僅在一位強大的女鬼手下折戟，現在更是惹來了一位熾天使磨刀霍霍地向這邊殺來。

埃拉·阿什恩，也就是瑪麗·肖正在工作室內制造新的木偶。

在比利被燒毀，連帶着她也跟着遭受了那樣一番痛苦，以着瑪麗·肖死後無往不利的殺戮，她怎麽可能咽下這口氣。

那個女人越是警告她，她越是要派新的木偶去瑞德家。

之前那次她只是大意了，她只是想要親眼看着阿什恩家的新成員被折磨至死，擺出藝術的造型等着逃離了阿什恩家的大兒子去認領，去承受失去妻兒的痛苦。不然，她完全可以命令那個木偶自己行動，畢竟——無論是以人為藍本制造的人偶，還是以木頭制造的人偶，每一個人偶裏面都是有靈魂的。

所有被瑪麗·肖殺死的人類，她留下他們的舌頭并困住了他們的靈魂。

怎樣才能夠得到一個“活”着的木偶，當然是——給他們一個靈魂啊。

不過啊，她最滿意的木偶果然還是她自己身上“穿”着的這個。她無與倫比的靈魂賦予了她愚人們難以企及的境界，她将踩着阿什恩的鮮血，為自己打造出一個真正的木偶王國！

瑪麗·肖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哼起了歌，手中的畫筆輕松地描繪着新比利的眉眼。

“小心來自瑪麗·肖的凝視，她沒有孩子，只有玩偶……”

就在手下新比利即将出爐，瑪麗·肖正想着給這個木偶塞入怎樣的一個靈魂時，被改造為木偶制作室的房間大門轟然開啓。

瑪麗·肖頓時皺緊了眉頭，是誰？竟敢在她工作的時候打擾她！

然後，她就發現，走進屋裏的男人，确切地說，是一個少年，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瑪麗·肖的眼中不禁流露出陰冷的情緒來，任何打擾她神聖工作的人，她都要親手扯掉他的舌……

“瑪麗·肖？”男孩，依舊就是披着瑞德皮的加百列雙臂環胸，明明他如今的個頭還沒有瑪麗·肖如今這具身體高，但當他下颌一擡的時候，就有說不出的居高臨下，盛氣淩人。

“小子……”瑪麗·肖看不出加百列的底細，只當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小子。畢竟，當瑪麗·肖的傳說流傳開來後，她的劇院就迎來了不少來探險的蠢貨。她當然毫不客氣地收割了他們的舌頭，玩弄了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間接給劇院傳出更加恐懼的故事。

但是！這并沒有阻止某些不知死活的家夥們前仆後繼地送死。

瑪麗·肖自然也就笑納了那些人的舌頭和靈魂，身體就當做人體玩偶的實驗材料。

“看來是你沒錯了。”加百列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然後，他身後的大門轟然關閉。

這一下，瑪麗·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男孩，卻發現男孩有着一雙絕對非人的鎏金色眼瞳。與此同時，他的身上逐漸顯露出一種讓她為之驚懼的力量，隔着這層人類皮肉燙得她靈魂痛苦無比。

“啊——！！”瑪麗·肖忍不住尖叫出聲，她下意識想要脫離這具人偶的身體，卻駭然發現，她的靈魂竟像是被禁锢在這具身體中一樣，她竟然沒有辦法脫離出來。

驚慌之下，她想要命令她制造的木偶過來殺死那個小子。但她的意識同樣被禁锢在了這個地方，根本沒有辦法命令遠在劇院裏的那些木偶們。

“你、你究竟是什麽？！”瑪麗·肖驚惶地看向加百列，她此刻無助得就像是當初死在她手上的那些普通人。她沒有辦法使出自己的力量，只能徒勞地攥住一把工作桌上的刻刀。

“不認識我？”加百列笑眯眯的，只是這笑容裏充滿了殺氣。他慢悠悠地道：“我家保姆今天下午收到了你特地送來的木偶，說真的……”加百列掃了一眼擺放在工作臺上的半成品木偶，他相當毒舌地評論道，“如果那個比利就是這個模樣，只能說瑟姆拉燒得好。”

“你是——斯潘塞·瑞德？！”瑪麗·肖看着眼前的少年，立刻跟威廉·阿什恩那個十二歲兒子對上了。她不敢置信，脫口道：“你竟然不是人？！”

加百列抿了一下嘴角，他當然不是人，他是天使！但瑪麗·肖這句話，他聽着怎麽就這麽不舒服呢。

加百列的聲音發冷，道：“我不是斯潘塞·瑞德。”

但斯潘塞·瑞德是他的人！

加百列在心中默默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