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黑骨

林師叔長得一表人才，仙風道骨。

看年紀已經四十了，但舉止投足間，全然沒有中年男子的油膩。

但阿璃依舊不喜歡他。

她對師叔這種東西太沒有好感了。

林師叔也在打量她，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就是個普通的老太太。

他不懂為什麽掌門在孫女這個歲數了才接上山。

——早幹嘛去了？

他客氣說道，“老太太上山半日，可有什麽不如意的？”

“挺好的。”阿璃說道，“景美人美菜還好吃，今晚給廚子加雞腿吧。”

林師叔禮貌笑笑。

阿璃又說道，“不知道今年的九州議事是幾日？”

林師叔意外道，“婆婆也知道九州議事？”

“略有耳聞。”

“大概十日。”

阿璃了然。

她在想一件事，想着怎麽逃走。

她沒有把握能瞞得過易向古，畢竟他的修為那麽高。

但如今她步履蹒跚的，別說從這萬丈山峰下去，就算是走路也困難，那要靠自己的能力逃脫，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且孟師叔向來很坑，又諸多規矩，從不肯耍個心眼走捷徑，不知何時才能救她。

可她總不能坐以待斃，這可不是她。

林師叔見她不說話，只是在默默吃菜，不由奇怪，從這老太太的氣度言談來看，并不像是弟子們所說的那樣，只是一個一輩子活在鄉下的無知女人。

阿璃吃飽喝足，就說要睡覺，遂關上了房門，很快打起了震天響的呼嚕。

不一會，門外的婢女都走了。

呼聲驟停。

阿璃立刻起身，打開窗戶探身往外扔了張凳子，爬了出去。

她找到後門，從院子裏出來，放眼望去，發現這外頭全是竹子，而且雜草叢生，氣息幽冷得似乎百八十年沒人走過這了。

說是讓孫女來享福，可這地方跟冷宮有什麽區別。

太過陰冷的地方，晚上邪氣也多，就不怕你年紀八十的親孫女得病？

阿璃皺眉，這個易掌門，着實古怪。

滿目竹林，一片碧綠。

涼風輕掃，既是滿鼻綠竹清氣，又是滿滿的幽冷氣。

大概是從未清掃過，今年新堆的竹葉也已經有半只小腿深，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咔嚓咔嚓”的碎葉聲，在這林中回響。

約莫走了一刻，阿璃也沒有看到出口。

她回頭往小院的方向看，已然被密林擋住，根本看不見了。

阿璃沒有遲疑，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又過半刻，她突然停了下來。

這裏依舊是竹林，但前面有一列腳印。

最怪異的是，從那腳印的大小來看，分明就是她的。

這條路她剛走過。

鬼打牆？

阿璃皺眉，一腳踩上那個腳印。

這一腳下去，腳底卻沒有實在感，鞋子直接往下沉，竟是踩了個空。

她一愣，腦子反應過來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完全收不回力道，人立刻往前倒去。

竹葉嘩啦沉落，前面已然是個大坑。

如果是以前的她，此時一個迅速回身完全不是問題。

但是她猛地一個收身，只聽自己的老腰“嘎達”一聲，他媽的又折了！

眼見她要沉入未知深淵，忽然一只手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拽了回來。

阿璃橫着腰道謝，“多謝仙人……”

——待眯眼看清來人。

哪裏來的俊美青年。

看了半日枯木的阿璃眼都看直了。

“婆婆小心。”

人長得好看聲音更好聽。

等等，她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阿璃想起來了，鳳凰閣的白真人。昨日她光顧着唾棄度師叔了，都忘了這個顏值氣質碾壓同行的白真人。

白無名見她直盯自己，不由問道，“婆婆在看什麽？”

“沒什麽。”

阿璃蹙眉。

這家夥來這裏做什麽？

鬼鬼祟祟的。

定不是要做什麽好事。

白無名問道，“婆婆怎麽來這種地方？”

阿璃眨眼，答道，“我迷路了。倒是你，怎麽來這種地方？”

“咦？巧，我也迷路了。”

“……”要不要用一張英俊潇灑又充滿正義的臉說這種瞎話！

誰會專門跑到這來迷路。

大家說謊的功力半斤八兩，都是同道中人，頗有默契地誰也不戳穿誰。

阿璃說道，“小崽子要出去嗎？帶上婆婆啊。”

白無名也不介意她的叫法，客氣說道，“那請婆婆跟好。”

“好嘞。”

阿璃走着小慢步跟在他的身後，七婆婆實在是太矮小了，前人又高大，她時而擡眼看他，便覺前人是山。

恍惚又想起了度師叔。

只是那時的度師叔不是今日的度師叔。

她以為在為她遮風擋雨的人，卻突然轉身，将那風雨化作十倍洪水狂風，将她從頂峰掃落。

只是想到那個人，阿璃就覺得狂躁。

這五年來的屈辱，她從未忘記。

度師叔，她曾經那樣喜歡的度師叔，卻親手将她推下了萬丈深淵。

這周身的陰郁氣息連走在前面的白無名都感覺出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哪裏來的一朵陰郁小蘑菇……

阿璃思緒良久，終于壓下那亂糟糟的心。

不去想那個王八蛋，實在是修行路上的巨大難題。

她輕輕嘆氣，忽然聽見腳底有動靜，低頭一瞧，便看見那茂密腐爛的竹葉中猛地蹿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腳踝。

“卧槽……”幹嘛欺負她一個老奶奶！不抓前面那個大漢！還有沒有天理了！

白無名聞聲回頭，那老太太只剩下半截身高，半個身子都沒入了土裏。

他立刻捉住她的手，阿璃被兩頭用力拉扯，痛得嗷嗷叫，“放手，快放手，我要變成兩截了！”

她這一叫，果然有一方放手。

然後她便繼續迅速往下沉。

阿璃目瞪口呆，“我說的是讓那怪物放手！！！”

白無名：“……”

阿璃罵道，“你倒是快抓住我！！”

白無名再次伸手捉住阿璃，但底下怪物力道奇大，他還未運功，被對方用力一拉，連拖帶拽地和阿璃一起沉入地底下。

阿璃：“……”哪裏來的坑爹隊友！

兩人被一路拖拽，穿過層層厚土，阿璃被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只覺呼吸一口嘴巴鼻子都得塞上土。

她緊閉雙眼，捉住自己腳踝的怪物沒有松手。

身體突然懸空，似乎到了盡頭。

阿璃隐約感覺到了一股清冷腐朽的氣息，眼前也微見光芒。

不待她睜眼，身體已經被人撈住，跌落一個溫暖懷中。

她驀地睜眼，滿眼黑發青袍，白無名帶着她穩穩落地。

腳一沾地，阿璃身上就抖落了無數散泥。

再看白無名，身上也沾了泥。

可仗着盛世美顏，就算發稍淩亂，那也是有着淩亂之美，依舊仙氣飄飄。

唉，人比人，氣死個人。

白無名已經在看四周，阿璃邊拍土邊往四下瞧看。

洞穴空蕩幽暗，隐約有熒光漂浮，無數的根莖在地下交纏，滿是腐爛難聞的氣味。

阿璃不由往他旁邊靠了靠，說道，“沒想到缥缈山還會有這種地方。”

“我也沒想到。”白無名提步往前走，阿璃趕緊跟上去。

地上都是腐爛的根莖，踩上去有些軟，但偶爾還能踩到硬邦邦的石頭。

這地下洞穴很長，兩人走了半刻，所見仍差不多。

忽然又有手朝他們伸來，白無名轉身盯去，掌上靈氣飛出，那鬼爪瞬間落地，化作黑色骨頭。

阿璃小跑過去用小棍子撩它，說道，“這骨頭可真黑。”

白無名也已過來，細看後說道，“沒有一點魂氣。”

阿璃微頓。

對于骨頭，沒有生氣和沒有魂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生氣便是人活着的時候，賦予全身的生命之源，人死，生氣也随之消失。

但魂氣是無論人活着還是死後，都會存在的東西。

煉骨師能操控白骨，便是因為白骨上有魂氣。

可如果連魂氣都沒有了，那這具身體就真的死透了，強烈的怨氣便是這樣來的。

最後怨氣操縱着骨頭，宛如厲鬼，沒有一點感情和思維，只是瘋狂地尋找活物，以殺死它們為目标。

而要想從一人的身體裏完全剔除魂氣，并不是件難事。

但一般人不會這麽做，因為剔除的前提，便是在人活着的時候，一點一點地将魂氣從骨髓裏抽出，宛如抽絲。

那是一種無法描述、慘無人道的痛苦。

唯有修仙者能做到的事，也是修仙者絕不能做的事。

“那人要這人的魂氣做什麽？魂氣有什麽用？”阿璃問道。

白無名也不知，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擡頭看向身後，目光沉冷，眼神變得比這洞穴還要黯淡，“被抽離魂氣的人，不止一個。”

阿璃心頭一顫，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此時熒光大量凝聚，将這洞穴照得更加明亮，也将他們剛才踩踏過的路照得更加清晰。

地上滿鋪腐爛之物，氣味依舊難聞。

但阿璃發現，方才硌腳的那些東西，不是石頭。

而是——黑骨。

一地的黑骨，一地的鬼手，鋪滿了他們剛走過的路。

那些裸丨露在外的黑骨，通通沒了魂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