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好
陽臺另一邊的光熄滅了很久,此時已經快要兩點了,外頭一片寂靜,正是安眠的好時候。
陸郁将合同看了兩遍,簽上自己的名字,合起來往書桌上一扔,向後靠在椅子上,半阖着眼,食指摁住太陽穴,在通亮的燈火下愣了一會,有些疲憊。他睡不着。這是一種治不好的病,或許才開始在他年紀小的時候只是心理問題,只是沒人注意到這個陰郁的陸家小少爺和他的母親出了一樣的問題。日長天久,陸郁在無人的角落如同狂花一般肆意長大,心理逐漸影響到生理,病得越發嚴重。可惜的是,秋子泓的病只是殺了自己,陸郁卻是要了別人的命。
他前世從外人沒正眼瞧過的陸小少爺一路走到淮城人人皆知的陸三爺,手上沾滿了血,其中也有人命。陸郁不在乎,也沒放在心上。可報應最後卻應在了裴向雀的頭上。
那場車禍是人為的。他年輕時曾處置過一個背叛者,因為報警判不了幾年,陸郁為了殺雞儆猴,直接叫人打折了他的腿,扔到了江裏喂魚。這件事瞞的很嚴實,外人都不清楚。那人有個兒子,不知道真相,千辛萬苦只查出來陸郁殺了自己的父親,要叫陸郁賠命,卻找不到機會,最後只好裝作疲勞駕駛,開了一輛小卡車撞了過來。
死的人卻是裴向雀。
陸郁終于相信世上有因緣果報了,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可是欠下的殺孽總是要還的。後來,他替佛祖重塑金身,許願裴向雀下一輩子能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最重要的是要在奈何橋邊等着自己,別走的太快。
結果是陸郁有幸走了回頭路。所以這輩子他打算洗幹淨手,不再用從前的法子了。
他想要睡了。
安眠藥擱在順手的抽屜裏,拉開的時候純白色的瓶子咕嚕嚕的滾到手邊,陸郁擰開瓶蓋,咽下去了兩粒,漸漸有了些睡意。他這時候才二十四歲,對安眠藥的抗藥性還不太強烈,比較管用。而遇到裴向雀這個為自己貼心打造的“藥”後,更是一片也沒吃過。可陸郁臨死前,離裴向雀離開也不過兩年,安眠藥已經對陸郁毫無用處了。
大概是他吃的太多了。
太過清醒理智的人是不會做夢的,連幻影都不會有,而陸郁有時候會很想做夢,因為夢裏有裴向雀。
不過現在不同了。陸郁心想,他此後都不必再做夢了。夢裏的裴向雀比不上隔壁那個鮮活的,總是笑着的裴向雀。
第二天一早,裴向雀長久以來養成的生物鐘督促他準時起床。
洗漱完了之後,裴向雀對着廚房裏的鍋碗瓢盆發了愁。他以前一直在工地上幹活,包吃包住,沒接觸過做飯這件事。現在驟然自己獨立生活,首先,怎麽填飽肚子都是個問題。
裴向雀拿出幹癟的錢包,将錢來回數了兩遍,捏緊了拳頭,做了一個決定。
他打開門,向小區外的小超市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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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津的天亮的晚,日頭向東,天邊的雲朵染着橙紅。陸郁睡眠淺,感覺敏銳,兩間房離的又近,對面一有動靜,他立刻就醒過來了。
陸郁站在靠近走廊的窗戶邊,透過磨砂玻璃,恰好能瞧得見裴向雀圓圓的後腦勺。
即使是個後腦勺,都很可愛。
沒過一會,裴向雀從走廊裏慢吞吞走過來,手上拎了一個大袋子,有點吃力,停在房門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捅了一下,沒開。
裴向雀有點着急了,額頭上沁出些微汗意,手上有點拿不住鑰匙。
陸郁靠在門後,等鑰匙聲漸漸大了起來,才終于站定腳步,理了理領帶,起身打開門。
他稍稍皺着眉,門推開一半,沒擡眼,只是喉頭有一絲沙啞,“怎麽了?”
裴向雀自然是聽不出他話語裏的情緒,挺直的脊背瑟縮了一下,他太緊張了。
他沒能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也能猜得出大概,估計是大清早把人吵醒了。
自己這才搬進來不到一天,可能就要産生鄰裏矛盾了。
裴向雀緊緊握着拳頭,想着抱歉這兩個字的音節該怎麽說,轉身時衣服與塑料袋摩擦,發出好大一聲,鞠了個躬,頭都要埋進地下,“抱歉!”
這是他自以為的。
對面的陸郁只聽到他講,“抱抱?”
他心裏一動,幾乎忘了下一步該講什麽話了。
不過幸好陸郁頗為克制,并且從前和裴向雀相處得久了,對于他的語言能力非常了解,估計是因為太緊張記錯了。
陸郁的手搭在門框上,微微笑着,心安理得地收下這句“抱抱”,接了一句,“嗯,給你抱抱。”他說這話仿佛兩人關系親密,而不是還互不相識。
這是欺負裴向雀是個聽不懂話的小傻子。
大概是由于此時太緊張,裴向雀将這兩個字錯誤的發音深深記在心頭。此後很久的一段時間,他真的以為,“抱歉”這兩字是念“抱抱”的。
陸郁知道他聽不懂,又說:“沒有關系。”他重複了幾遍,裴向雀才算是明白過來,不好意思的直起了腰。
陸郁朝裴向雀看了過去,他才十六歲,少年模樣,還未長開,隐約能瞧得出五官生的好,眉眼秀致婉約,深色的瞳孔像是一潭汪着的泉水,唇紅齒白,映着鴉羽一般的鬓發,十分動人,是那種只要仔細瞧上一眼就錯不開的美貌,與陸郁上一輩子的記憶相差不遠。只有一點,原來雪白的皮膚卻像是在墨水裏染了一遍,差不多同發梢一個顏色了。加之裴向雀又有點營養不良,瘦瘦弱弱的,臉頰上沒肉,下巴尖的厲害,就像一只灰撲撲的,才過完沒存糧的冬天的小麻雀。
陸郁一怔,他回憶起從前第一次見面,裴向雀渾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是一支才折下枝頭的百合花,輕輕一碰似乎都能掐的出水。
倒不是因為裴向雀長得不如以前好看,只是陸郁心裏很舍不得,總想着以後得把裴向雀養的白白胖胖的,才是他該有的模樣。
裴向雀輕輕皺着眉,有些疑惑。
陸郁這個人一貫陰郁,對着裴向雀卻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慢慢地将話重複了幾遍。
“你這是怎麽了?”
裴向雀有點害羞,只是皮膚黑瞧不太清楚。他仔細豎着耳朵,終于在第三遍時聽明白了,但話又很難講出口,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紙筆,匆忙地寫下一句話。
“對不起,早晨吵到您了。用這樣的方式是因為我的耳朵和喉嚨有點毛病。”
他曾經和很多人解釋過自己的病,可很少有人真的覺得這是一種病,所以為了方便,還因為不想再被人私底下嘲笑成傻子了。裴向雀已經不再試圖同別人描述解釋自己的病了,而是找了個耳朵有問題的借口。
反正不會有人在意他是到底生了什麽病。
陸郁伸手接過來看了,筆觸稚嫩而柔軟,他緊貼着那一行字下頭寫,“沒有關系。你在外面怎麽了?”
裴向雀抿了抿唇,還是寫,“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門好像打不開了。”
陸郁的筆尖一頓,寫出一行流暢漂亮的連筆字。
“那我幫你看看?”
裴向雀稍稍歪着腦袋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陸郁的身量高,站在裴向雀的身邊,又刻意貼近,幾乎将他整個人都籠進了自己的影子裏。他彎腰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卻沒什麽成效,皺着眉尖寫,“可能是鎖芯壞了。要不然我打個電話叫物業來修一修。”
裴向雀沒怎麽和人這麽親密的接觸過,他的頭頂才到陸郁的肩膀,因為要讓出地方方便檢查,蜷縮在一旁的角落裏,腦袋正對着陸郁的胸口,都能聽到對方呼吸喘氣的聲音。
好,好緊張啊。裴向雀心裏一直默默地緊張着,甚至連遞過來的紙都沒有看見。還是陸郁用紙朝他臉頰邊扇了扇風才如夢初醒。
他沒有道理拒絕好心鄰居的幫助。
打完電話後,兩個人在門口等了一會,現在還早,估計開鎖的師傅還沒有上班。陸郁便提議去自己家裏坐着,休息一下。
裴向雀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陸郁則氣定神閑,并不着急。他太明白他的脾性,又軟又天真,平生最不忍心拒絕別人的好意,即使是上一世,自己折斷了他的翅膀,将他鎖在籠子裏,成為只為自己一人歌唱的金絲雀,都因為自己願意耐心同他說話,而從沒有反抗過。
從早晨弄壞了大門的鎖芯,到現在每一步,裴向雀的每一個決定,都在陸郁的意料之中,他會以前世完全不同的方式與裴向雀相逢。
最後裴向雀還是點了頭,跟着陸郁走進了隔壁的房門。
雖然這間房子是和另一間同時定下來的,可裴向雀的那間經過仔細的重新設計裝修,與這套房子大不一樣。不是說不好,只是冰冷冷的缺少了點活人的煙火氣。
陸郁倒了杯水,擱在裴向雀身前,面對面坐下了。兩個人獨處一室,如果不說話氣氛總是有點尴尬。
裴向雀拿起玻璃杯,十分客氣地寫了句謝謝,才端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來,陸郁看似是不再看他,其實目光一直落在裴向雀的身上,覺得他和只小麻雀一樣啄着水。
此時太陽已經從東邊升上天空,屋內灑滿了陽光,非常明亮。
陸郁撐着下巴,拿起紙筆寫了一句話,緩緩遞到裴向雀眼前。
裴向雀拿起來,一怔。
上頭寫着,“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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