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歌聲
裴向雀最終還是要到了新同桌的名字。
他叫安知州。
放學後,天近黃昏,教室裏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只餘下幾個人。裴向雀收拾完書包,繞到前排,走到安知州面前,招了招手,“明天見。”
安知州還在寫作業,手上的筆杆一頓,猶豫了一下,看到裴向雀因為緊張而抿起的唇,還是輕聲說:“再見。”
旁邊有幾個學生看到兩人講了話,一個早晨圍過來的女生陰陽怪氣地和旁邊的人講,“怪不得不願意搭理我們呢,原來是只瞧得上安知州啊。”
周圍人紛紛附和。
裴向雀從他們身邊路過,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卻像是有小動物的直覺一般明白這幾個人的不懷好意。
他徑直地走了。
裴向雀半低着頭跨出校門,還沒轉彎,就被一個聲音叫住了,連續的幾聲,似乎是自己的名字。
他一擡眼,陸郁站在不遠的地方,西裝革履,樣貌出衆,周圍路過的女同學都要偷偷多看他一眼。
裴向雀走過來,張了張嘴,周圍人潮湧動,川流不息,甚至可能隐藏着他新認識的同班同學,他不想寫字。
陸郁很理解他似的,及時在手機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下班的時候想到你今天第一次來新學校上課,就順道來看看你。今天在學校裏怎麽樣?”
他頓了頓,又加了句,“怕你不認識路,走丢了。”
裴向雀看明白陸郁話裏意思,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那都是晦暗難明的記憶。
他的母親很早就生病卧床,不能起身,後來去世的也早。後媽不疼,親爹不愛,誰也不在乎他。小學在鎮上,家卻在村子裏,上學的路途遙遠,得過一條河。南方雷雨季節河水暴漲,淹了小橋,要淌水去才能上學。裴向雀的同學都是在父母的背上,他看着很羨慕,卻只能自己摸着沒過大腿的河水過河,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沖走了。他就這樣全身濕漉漉的去學校,有時候從過大的破鞋洞裏還有些小魚小青蛙什麽的跳出來,班上的同學笑話他,老師也以為他是故意調皮,罰他站在教室外頭反省。那時候裴向雀很小,也沒有多難過,只是覺得自己大概和別的人命不一樣,他的命不好,所以沒人接他上學。
可現在陸郁卻等在門口。他心裏有些歡喜,明知這只不過是好心的鄰居陸叔叔一點善心,也忍不住有夙願成真的夢幻感,原先在學校裏的垂頭喪氣都消失的一幹二淨,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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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郁瞧見了他最開始的模樣,并不大相信,卻不揭穿,只是寫,“那就好,我們先回去吧。”
住所是陸郁特意挑選的,離學校很近,只是大路夾着小路,并不太容易記得清楚,所以才能叫陸郁尋的着這個借口。
不過裴向雀卻将路線記得很清楚,走的離學校漸漸遠了,周圍也沒了學生,陸郁才一邊走,一邊問具體的情況。
在路上不好拿紙筆寫字,陸郁用手機打完字再塞給裴向雀接着打,裴向雀沒用過這種手機,又覺得貴重,用的小心翼翼,好半天才能打下一行字。
陸郁問:“在學校交到了什麽新朋友嗎?”
裴向雀心裏一動,擅自把他歸為朋友,“有一個,我的同桌。”
陸郁刻意放慢步調,緩聲問:“那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路旁長了許多高樹,春日草木枝葉滋長,枯枝上才生出些微軟綠,連夕陽的餘晖都遮不住。
裴向雀的笑容被金橘的光映得真切,又有少年人活潑的可愛,“很好的人。不太愛說話,正好我也不會說話。”
陸郁看着他的模樣,語調稍稍擡高,“那除了這個,別的都好嗎?”
“都,都很好啊。”裴向雀有點緊張,手抖了一下,差點沒拿穩手機,慢吞吞地打下一行字。
陸郁一把接過手機,眉目低斂,視線垂在裴向雀的臉上,輕輕問:“真的嗎?”
裴向雀的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直視,可陸郁的緊迫逼人,叫他不得不說實話。
他的指尖摁在屏幕上,很久才動一下,好半天才打完一行字。他本來一點抱怨也沒有的,可陸郁一問,仿佛萬般情緒都湧上了心頭。
人往往如此,在惡意中不動不搖,堅強而勇敢,而與善意卻沒有絲毫辦法,無法拒絕。
“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新同學和我說話,我聽不懂。他們,好像很不高興。還有上課的時候老師講的話,也不明白。”
陸郁仔細看完了,嘆了口氣,這早在預料之中。
其實在重生回來,把裴向雀送到學校之前,他也想過這個問題。裴向雀與尋常人不同,他的确是有缺陷的,而且這個缺陷會在集體生活中被無限放大。
可陸郁不願就這樣剝奪了裴向雀的心願,他希望讓裴向雀去嘗試自己希冀的生活,即使不如想象中的美好,也不足夠愉快,可總是滿足的。
而且無論如何,自己還在背後看着他,出不了什麽大差錯。
陸郁想了想,寫,“這是因為你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去看醫生,醫生會診斷出來怎麽治好你的病。我陪你一起去看病,好不好?”
裴向雀一怔,嘴唇動了動,大約是想拒絕的,可是心底的欲望太盛,戰勝不了,喉嚨裏講不出話,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陸郁笑了笑,輕輕地觸碰了他一下腦袋,似乎是撫摸,卻又太快。
“這樣才是乖孩子。我的阿裴。”
他們約定好在這個周六的早晨去醫院看病,走到了各自家門,互相道別。
裴向雀回到家,打開了一盞小燈,想起了今天的事,有安知州,還有陸郁和去醫院的事,忍不住的開心。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差點沒揪掉小半撮頭發,裴向雀終于寫完了老師布置的作業。洗了個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邊寫邊畫,寫完了今天的日記。
因為他的日記上只記開心快樂的事,而這幾天的好事太多,所以任務格外繁重。
可壞事不會因為好事太多而消失。
裴向雀想起了裴定,他的父親。他猶豫了很久,要不要把現在的情況告訴他,他丢了工作,可得到了上學的機會。其實這件事瞞不了多久的,到了下個月,沒有打錢回去,裴定一定會追問原因。
想到這些,難得有些焦慮,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只好從床上爬起來去陽臺吹風,又有些精神了。
他想唱歌了,這是他的母親小時候教他的。她是個傳統的水鄉女人,溫柔可人,嗓音像春水一樣,唱歌動聽。裴向雀遺傳了她的好嗓子,也喜歡唱歌,還想要給許多人唱。不過就像癡人說夢一樣,沒人相信一個話都說不好的人能唱的好歌。
那麽,至少要唱給自己聽。
而另一邊陸郁回到家,打開電腦,裏頭傳來了一份文件,是淮城那頭的基本産業報告。他甄選了一番,圈選了一些日後大有發展的項目,又找到了幾只股票,給賀原發了過去。賀原是家中老幺,和前頭的幾個哥哥不是一個媽生的,現在的日子不太好過。
賀原問:“為啥啊?”
陸郁不太耐煩,“賺錢的,買不買?”
賀原“嘿”了一聲,“買買買!難得一毛不拔的陸三少爺給我指點迷津,怎麽能不買!”
挂斷電話後,陸郁開始遠程處理淮城的事。再擡頭已經是淩晨的時候了,他站起身,點了根煙,煙頭上的火明明滅滅,陸郁沒什麽煙瘾,不大抽,只是偶爾才抽一口打發時間,一根煙從點燃到最後熄滅化成灰燼,費了很長的功夫。
屋裏滿是煙味,他走到窗臺邊,打開了窗戶,夜風很涼,外面有隐隐的歌聲傳了過來。
是裴向雀在唱歌。他唱的聲音很小,若不是陽臺是半封閉的,是而陸郁又恰巧開了窗,周圍一點也聽不到動靜。
陸郁閉上眼,這歌聲曲調都太熟悉了,不僅是因為裴向雀從前唱過許多回,還因為這是他們倆頭一回見面,裴向雀在他床上唱的歌。
他們之間緣分的開始。
時至如今,陸郁也從沒有後悔過,從前與裴向雀是以那樣的方式相遇的。
陸郁走到陽臺上,敲了敲玻璃窗,裴向雀聽到了動靜,一擡頭就看到了陸郁扔過來一張紙團。
上面寫了——唱的很好。
裴向雀頭一回受到誇獎,害羞極了,臉在黑夜裏紅透了,回房間找了一支筆,顫抖着回了一句,還不小心寫錯了兩個字,劃掉重寫,扔了過去。
“謝謝。”
還是不告訴他了,至少暫時不要說。裴向雀隐隐約約意識到,一旦讓裴定知道了,現在的一切都沒有了。他不會讓自己待在這裏。
也許連陸郁也再見不到着了,他是這樣好的人。
裴向雀唱完這支歌,朝陸郁這邊露出一個害羞的笑,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而陸郁伫立在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也很削瘦。
他沒有吃安眠藥,卻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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