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運氣

陸郁拿棉簽蘸了新打開的藥膏,動作輕柔細致地塗在裴向雀的臉頰上,認真地問:“這裏的傷口,就是那一拳打出來的嗎?”

他的聲音依舊如往常一般的溫柔,表情卻是冰冷的。因為塗藥的緣故,裴向雀得側着臉,并沒有看到陸郁的臉色,傻乎乎地應了,解釋道:“這一拳是那時候一不小心,沒注意被他偷襲的。”他想了會當時的情景,甚至還有些自豪,慢慢地說:“後來我們就打起來了,他長得那麽高,卻沒什麽用,也沒占到我的便宜。”

男孩子總是會為了自己能打架而自豪,即使是裴向雀這麽溫和柔軟的性格,真遇到白天的那種情況,也不外乎如此。他從小母親去世,親生父親和陌生人沒有什麽區別,加上又生着病,總被學校裏的人惡意嘲笑甚至是欺辱,所以裴向雀并沒有少和人打過架,技巧還頗為娴熟。

熊佼的那一拳打下來之後,裴向雀雖然眼前發黑,可是立刻就反應過來了,他沒有熊佼高,又是細胳膊細腿,沒什麽力氣,正面打起來吃虧,便趁熊佼才揮完拳頭松懈的時候扯住他的胳膊,往後一推,熊佼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上。

熊佼一只手扶住桌子,叫嚷了起來,語氣陰狠,“好啊,你一個啞巴,和安知州攪在一起,還敢和我動手,膽子倒是很大!”

可惜他撂下的狠話,裴向雀一個字也聽不懂,自然也影響不到他。他的嘴唇抿得很緊,臉皮緊繃,在熊佼腳下不穩的時候,又上去踹了一腳。

這一腳徹底惹怒了這個在學校裏橫行半年的小霸王,他面色通紅,伸手摸到書桌上的幾本書就朝裴向雀扔了過來。

裴向雀躲開了,正打算往後退,熊佼大步向前,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裴向雀被扯得趔趄了幾步,兩個人撕扯了起來。

安知州從門口進來,裴向雀和熊佼正扭打成一團,周圍的書桌倒了好幾個,滿地狼藉。他一愣,早晨還在糾結今天該怎麽面對裴向雀,此時全都忘光了,至少現在不能讓裴向雀在打架裏頭吃虧。

可還沒等他走過去,門外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

“你們在幹什麽?打架?不想上學了?”

那是大腹便便,按照中午的慣例巡視校園的教導主任。

兩個人的動作在瞬間停了下來,看向了門外。

安知州只得停下原來的打算,他蹲在地上,裝作收拾書本,其實迅速撕下了一張紙,寫了一句,走過來時将紙團隐秘地塞到了裴向雀的掌心裏,“不要說話,我來說。”

三個人跟着教導主任去了辦公室。

教導主任的坐在椅子上,面色嚴肅,指着熊佼和裴向雀氣勢洶洶地問,“這是怎麽回事?在學校裏打架,把教室弄得一團糟,還要不要學習了,要不要讀書了?今天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把家長叫過來,領你們回家,別來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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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話語剛落,熊佼再沒有在教室裏打架的嚣張氣焰,認慫得很快,陪着笑臉,先聲奪人地颠倒黑白。他率先指責裴向雀絆倒了自己,兩個人才打了起來,還無恥地向教導主任展示了自己臉上和胳膊上的傷口和淤青。

教導主任低着頭嗤笑,顯然并不怎麽相信,但還是舉杯喝了口茶,淡淡地嗯了一聲,似乎就要這樣輕描淡寫地放過熊佼。然後,目光轉了過來,瞧見筆直地站在一旁的裴向雀,對他還有幾分印象,似乎是前段時間哪個青少年救助機構送過來的,心裏便有了決斷。

從開學以來,甚至從熊佼能上這個高中,都是因為提前備好了紅包,他收了熊佼父母的許多錢,以往熊佼犯了事,都是由他掩飾過去的,這次也不例外。

既然熊佼不能犯錯,那只有別人犯錯了。

他咽下茶水,咳嗽了兩聲,拿出當一貫教訓學生的姿态,冷聲道:“這位同學,你是從哪裏轉學來的,可能是原來的學校太差,沾染上了打架鬥毆的壞習慣,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學校,是不一樣的。”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大概是給裴向雀求情的機會,可惜裴向雀半個字也聽不懂。辦公室裏的燈光明亮,裴向雀不能說話,注意力全在那位不知名老師滿是油光的臉上,一言不發。

教導主任在這裏待了許久,很少見到這麽不識擡舉的學生,張了張嘴,幾乎要罵出來了。裴向雀甚至能感覺到可能有吐沫噴到了自己的臉上,看着站在一旁的安知州還是沒有說話。

“老師,不是這樣的。”

安知州皺着眉,終于打斷了教導主任的話,他推翻了方才熊佼講的,說自己剛剛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是熊佼自己不小心摔倒在了一邊,遷怒在裴向雀身上,先動的手。他說的細節詳實,一字一句似乎都是親眼所見,沒有半句假話。

他成績一貫優異,教導主任也認識他,也不能不管不顧他說的話,只好又問一遍:“是這樣的嗎?”

熊佼不知不覺站在了安知州的身後,小聲地說:“你敢說是,就等着吧。”

安知州咬了咬牙,似乎并不在意這句話,“是的,就是這樣的。”

教導主任似乎也厭煩了無窮無盡地為熊佼幹的事擦屁股,加上響起了上課鈴聲,他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就這樣吧,先放過你們倆一回,兩個人都回去寫份兩千字的檢查過來,下次再這樣就叫家長過來領你們回去。”

從教室裏出來後,熊佼跟在安知州後頭推了他一把,說:“你還有把柄在我手裏,不會忘了吧,等着。”

他撂下這句話,轉頭去了和教室相反的方向。

裴向雀聽到了後頭的動靜,疑惑地看着安知州。

從走廊外照進來的陽光撒在安知州蒼白的臉上,原本就白的過分的皮膚此時近乎透明,似乎有些虛弱,他勉強笑了笑,走到裴向雀身旁,“沒事的。”

沒事的,至少現在裴向雀沒有事。

裴向雀沒瞧出來安知州的不對勁,走到廁所前時終于忍不住寫了張小紙條,“我想去洗個臉,剛剛那個老師……”

安知州立在那裏,點了點頭。

他講完了今天在學校裏的事了。

陸郁正好替他将受傷的臉頰擦好了藥,又問:“既然打了一架,身上受傷了嗎?”

裴向雀支支吾吾了好一會,“青了幾塊,不過沒有破,沒事的。”

“下一次,不要再這樣了。”陸郁的眉頭一緊,有着前所未有的耐心,想把所有的道理掰碎了說給裴向雀這個小傻子聽,“以後要是遇到了不好的人,不好的事,就躲得遠遠的,不要讓自己受傷,知不知道?”

直到陸郁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裴向雀還是皺着眉頭,腦袋都垂了下來,似乎非常疑惑不解,他很稀松平常地說:“可世上壞的人,壞的事這樣多,到處都是,躲也躲不完,可怎麽辦?”

他思考良久,又悄悄地添了一句,“從小到大,我都沒遇到過什麽好事。”

陸郁的心頭都因為這句話揪了一下,這是他在與裴向雀重逢之後,久違的痛苦。他自小遇到的事情太多,成熟得太早,加上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整個人從裏到外似乎都如同覆上了鋼鐵,沒什麽能夠傷害到他,除了心底唯一一絲柔軟——他的金絲雀。

不過細想起來,裴向雀說的話确實如此。

就如同前世一樣,裴向雀什麽錯事也沒有做,僅僅是想唱歌,卻逃不開命運的漩渦,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把他向最後死亡的結局更推進一步。

他躲不開的。

陸郁看向坐在窗戶旁的裴向雀。外面的天空一片濃黑,已是寂靜的夜了,只有屋內點了一盞不太明亮的燈。裴向雀正坐在燈光下,映在地板上的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很瘦,很長,連骨頭都未曾長開。他的皮膚很白,如同甜牛奶一般,側臉的輪廓優美,嘴唇微微翹起,非常動人,臉頰上的淤青雜糅了一種脆弱的美感,透着一折就會破碎的纖弱。

似乎察覺到有人正在瞧着自己,裴向雀偏頭看了過來,意識到是陸郁的目光,露出一個又甜又放心的笑來。

可愛極了。

陸郁的喉結上下移動。

他啞着嗓音,“不會的,以後不會了。”

裴向雀的眉毛上翹,“嗯?”

“你以前遇到了許多壞事,許多壞人,那都是以前的事,運氣不好,以後不會了。”陸郁鄭重地許諾,“從今以後,小麻雀只會遇到好人,碰到好事,都會快快樂樂的,什麽夢想都會成真。”

“真的嗎?可是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裴向雀皺了皺鼻子,似乎不太相信。

陸郁的心口滿漲,“真的,因為你現在的運氣變好了,是不是?人的運氣好了之後,就不會再壞了。”

因為即使壞運氣真的找到了裴向雀,陸郁也會趕走它。

裴向雀怔了怔,或許是陸郁的承諾太過認真,又或者是以往陸郁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真,他真的相信了。

過了一會,他似乎才反應過來,“小麻雀,是說我嗎?”

陸郁笑了笑,“是你,我的小麻雀。”

不知怎麽的,裴向雀聽明白那句,“我的小麻雀”之後,暈暈乎乎的,回家躺倒在床上好半天,還沒回過神來。

他是我的陸叔叔。

我是他的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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