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матрё
徐忍冬一時無法判斷袁學明說的“撒謊”是指什麽,于是沉默不語,借着黑暗隐藏自己的表情。
袁學明深深地抽了一口煙,餍足地眯起眼。他頗為享受地吐了個眼圈,這才慢悠悠道:“你絕對不是新人。”
徐忍冬想了想,說:“對,我是第……第四次進來。”
這一次,嘴巴沒有像之前那樣被封住。于是他明白了,他不能對別人說出死後重生的事,但他可以撒謊。
袁學明點點頭:“難怪這麽冷靜,原來是第四次的老手。”他遞上打火機,給徐忍冬點了煙,然後又自顧自地享受起了煙草,似乎并沒有要繼續追問的意思。
兩人就這麽沉默地一起在窗口抽煙。盡管是對身體有害的東西,卻很好地舒緩了緊繃的神經,讓這死寂的夜晚變得不那麽難熬。
徐忍冬問:“你是為什麽失眠?”
袁學明道:“在外面的時候,一天24小時躺在ICU裏,實在是睡得太多了。現在既然有機會,就想盡量多走走,多動動。”
徐忍冬驚訝道:“你是說你在外面重病卧床,在這裏反而恢複健康了?”他再次仔細打量袁學明,發現他臉頰深陷,眼圈青黑,面色是種微微泛青的暗黃,看起來确實病得不輕。
進入這個世界後,袁學明精神體力各方面都很正常,因此誰都沒往這方面想,只當他是沒睡好。誰能想到現實中的他正躺在重症監護室裏?
袁學明笑道:“何止重病,我其實快死了,也只有在鬼怪世界裏我還有個人樣。一旦離開,回到現實世界,我又會陷入昏迷。”他用手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做了個切開的動作,“氣管插管,你知道吧?要全麻的。”
徐忍冬看他在脖子上比劃,立刻又被喚醒了不好的記憶。後背猛地發冷,他總覺得後面還會伸出一雙手來,将他拖入黑暗,割開他的喉嚨。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好從翕開的門縫裏看到了在床上安睡的連喬。不知為何,他的心突然平靜下來,仿佛有連喬在他身後,他就沒那麽害怕了。
徐忍冬問道:“你得了什麽病?”
“多器官衰竭。”袁學明笑笑。他那支煙燃盡了,便從煙盒裏又抽出一支點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徐忍冬看清那香煙是某種昂貴的牌子。袁學明繼續道,“其實我早該死了,不過家裏人放不下,就推進ICU裏耗着。心啊肺啊腎啊都不行了,每天紅細胞血小板白蛋白輪流輸,就靠這些東西吊着一條命。你還別說,全國最好的醫院,最好的ICU,那技術确實是牛。就我這麽個從裏爛到外的身體,居然給他們硬生生地拖了好幾個月。有錢啊,真是好啊。”
徐忍冬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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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我第一次看見電梯的時候在想什麽?”袁學明語氣很平靜,甚至還有點幽默,“我想,現在陰曹地府也是與時俱進啊,拉人下黃泉居然還派電梯接送了……萬萬沒想到,電梯确實送我去見鬼了,只不過不是我想象的那種鬼。”
徐忍冬問:“你第一次進電梯是什麽時候?”
袁學明扭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溫和而無奈的笑容:“小夥子,你知道嗎,全身麻醉有深麻醉和淺麻醉兩種。深麻醉就是徹底的麻醉,就像徹底睡過去一樣,人是沒有意識的。而淺麻醉只是讓你感覺不到痛,你的身體不能動,但你的意識還是清醒的。”
徐忍冬一愣。這回答驢唇不對馬嘴,卻讓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袁學明望着窗外的雪地,緩緩道:“每天早上,你能聽見醫生護士交班,聽見他們走來走去。實習生會在你身上練手,雖然針紮在肉裏不疼,但你能聽見他們在讨論怎麽還沒找到血管,要不要換個方向試試。半夜裏容易有搶救,你能聽到值班醫生吭哧吭哧地做心肺複蘇,那一個個喘得,下來了都累得不行。至于邊上這位病友是搶救回來了,還是先一步解脫了,就要等第二天交班才能知道了。淺麻醉的人雖然有意識,但那畢竟是麻醉,你會覺得暈乎乎的,靈魂好像飄在身體外面,就靠那一根根輸液管子和儀器連接着。你就這樣暈乎乎地等啊,等啊,什麽都聽得見,什麽都知道,就像在做一個清醒的夢,你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但你就是醒着。”他頓了頓,笑容裏終于透露出些許悲哀,“你說,在這種狀态下,我怎麽可能會記得第一次進電梯是什麽時候呢?”
徐忍冬沉默。袁學明笑道:“所以其實,我對于這個鬼怪世界還是有點感激的。雖然在這裏很容易死,但只有在這裏,我才能重新感覺自己是個人,我還活着。”
他的煙又抽完了,于是他掏出了第三支煙。徐忍冬卻忘了自己手裏還有煙,此時煙頭險些燒到手指。他索性把煙掐了,一時心情有些複雜,垂下眼睛說:“那個套娃你就帶在身上吧,不要給別人。”
袁學明道:“我知道,套娃保命。”
徐忍冬很驚訝,袁學明解釋道:“玩得多了就大致了解這裏的套路了,像這種關鍵道具,要麽索命,要麽就是保命的。既然昨天死的那兩個是身上沒有套娃的,那就證明套娃确實是用來保命的。”
徐忍冬忽然心裏一冷。他想起了上個輪回裏,江離指責袁學明用新人試探死亡條件。當時他還以為是江離情緒失控疑神疑鬼,現在看來,原來袁學明确實存了這樣的心思。
徐忍冬的聲音不由也跟着變冷:“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大家?”
袁學明笑着搖頭:“你啊,還是經驗不足。告訴他們有什麽用?現在一共只有三個套娃,但我們隊伍總共十幾個人。說出來讓大家争個頭破血流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的命是茍延殘喘,有的人是英年早逝。還有人,像徐紅那樣,拼命作死都死不了,就是這麽鴻運當頭。找誰說理去?”
徐忍冬冷着臉,對此不予置評。袁學明倒也不反感他的态度,反而拍拍他的肩膀,用一種長輩的親切語氣說:“你還年輕,或許接受不了這回事,但這就是事實。這就是命運。”
徐忍冬忍不住想:那為什麽我的命運是反複慘死?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只有我?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要經歷這種痛苦?
袁學明見他臉色很差,安慰道:“別擔心。咱們也算有緣,如果我再找到套娃,一定會給你。”
徐忍冬心生抗拒,冷冷道:“不用了。”
袁學明笑了:“所以說,你和你的小夥伴都已經有套娃了?”
徐忍冬大驚,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被套話了,表情不由為之一變。袁學明見他這副反應,哈哈大笑道:“我說什麽來着,你還是經驗不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年輕人,你自己多小心吧。”
說完,他就悠然地踱步離開了。留下徐忍冬一個人在走廊上,心情複雜。
袁學明到底是敵是友?他到現在都分不清。
這些經歷過鬼怪世界的老人都是這麽深不可測的嗎?江離,汪遠,袁學明……一個個都是心機深沉,步步為營。若非擁有重置世界的能力,徐忍冬恐怕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那麽連喬呢?
徐忍冬感到一陣心悸,胸口悶得難受。他推開房門回到床邊,看到了熟睡中的連喬。連喬睡得像個毫無防備的嬰兒,甚至還咂咂嘴,似乎是回味着什麽甜美的東西。嘴角還噙着一絲笑意。
很突兀地,徐忍冬産生了一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讓他感到非常安心,讓他沒由來地認為,連喬是值得信任的。
連喬是唯一值得信任的。
人生中第一次,徐忍冬決定抛棄理智,相信自己的直覺。
翌日,徐忍冬很難得地睡了個懶覺。他是被連喬推醒的。連喬有些不安地說,外面很吵,可能又出事了。咱們出去看看吧。
徐忍冬對此早有預料,起身道:“好。”
果然,走廊上的衆人聚集在某個房間門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都不大好看。袁學明也在其中,他朝徐忍冬笑笑。徐忍冬沉默地移開了眼。
這次死的是兩個姑娘,就是昨天晚上盯着徐忍冬看,卻始終不敢搭話的那兩個。徐忍冬自然不懂這些少女心思,只是覺得,人都死了,還要被大家圍觀評論,實在是有些可憐。
昨晚的歡聲笑語如同一支麻醉劑,大家都刻意地遺忘了自己還身處于危險之中。而如今,再次降臨的死亡,打破了大家的美夢。不安的情緒再次在衆人心中蔓延。
有人崩潰了,質問般地大喊:“鬼怪殺人到底是什麽條件?再這樣下去,集齊套娃之前咱們就要被殺光了!”
徐紅冷笑,眼睛瞟着袁學明道:“誰知道呢?他不是說每個世界的條件都不一樣嗎?”
袁學明無視了她的挑釁,說:“今天咱們去東邊看看吧。我還是那句話,盡快做完任務,早點離開。”
衆人沒有任何異議,于是各自打點行裝,準備外出探索。
徐忍冬和連喬也回到房間裏,連喬默默地把撬棍塞進了背包,然後露出一個有些猶豫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他。
徐忍冬問:“怎麽了?”
連喬說:“忍冬哥,昨天和今天死的那四個人,他們有個共同之處,就是都沒有找到套娃。你說會不會……”
徐忍冬沒想到連喬這麽快就猜到了死亡條件。他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再瞞着連喬,于是點頭道:“我也覺得死亡條件是這個,其實昨天晚上我聽到了兔子和那兩個姑娘的對話。”他無法說出自己已經經歷過數次死亡的事實,因此只能撒謊,“我聽到兔子問她們,有沒有在好好地找套娃。”
連喬臉色一變:“然後她們就……?”
徐忍冬:“嗯。”
連喬皺起眉頭,表情越來越凝重。徐忍冬以為他是在害怕,便安撫道:“別擔心,其實我早就找到了套娃,在你身上也放了一個。我們兩個目前應該不會有事。”
連喬驚訝的睜大眼睛,在自己身上左翻翻右翻翻,真的找到了一個套娃。這是地下室裏的那一個,只比最小號的套娃大了一點點,恰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他身上。
連喬把套娃捏在手裏,手指一下一下的戳着套娃的臉蛋。嘴裏小聲問:“忍冬哥,你什麽時候藏的?我怎麽一點兒都沒發現?”
徐忍冬說:“在你睡覺的時候。”
連喬突然嘤地一聲捂住臉:“無知少年熟睡之後,身邊的男人竟對他做出這種事……”
徐忍冬:“……”醒醒,這裏不是UC新聞編輯部。
連喬稍稍動了動手指,悄咪咪的從指縫裏瞟他:“忍冬哥,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暗戀我很久了?”
徐忍冬鄭重思考了一下,說:“不是。”
連喬:“哦。”沮喪地放下了手手。
徐忍冬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夜晚,連喬說的“印随效應”。自己救了他,又恰好是他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個人,所以連喬像初生的雛鳥一樣依賴他,信任他。
那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時的連喬也已經不記得了。世界重置之後,連喬對他的記憶也被一并清空。什麽都不會留下。
但徐忍冬還記得。
因此他注視着連喬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對你好,因為你是我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只小鳥。”
連喬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低頭朝某處看了看,嘟囔道:“我才不小呢。”
徐忍冬:“……”年輕人,你的思想怎麽這麽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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