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S3.E13.僞娘癖
一切商定之後, 桑菡和局座夫人留在了“青春無悔”, 準備接受為期五天的“試課”。
宗銘帶着李維斯從中心出來,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桑菡母子耳廓裏都粘了新款監聽器,只要在一定範圍內就能監聽到他們和其他人的對話。
“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李維斯有點擔心, 畢竟這次局座夫人親自出馬,萬一發生點兒什麽意外,估計桑國庭能把他們大卸八塊。
“只是培訓學校而已, 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宗銘打開接收裝置調試信號, 說,“阿菡只要能接近他們的行政部門, 拿到盧星晴的相關資料就行了,有何姐掩護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說起來李維斯挺佩服局座夫人的, 好不容易休一次年假,居然來陪兒子執行任務, 果然刑事偵查局的家屬覺悟都很高啊!
接下來的三天,李維斯一直和宗銘窩在快捷酒店裏。監聽這種事聽上去挺神秘,其實過程極為枯燥, 和上次蹲守徐秀姑差不多, 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待在車裏,酒店房間還算寬敞,可以坐着聽躺着聽以及趴着聽……
宗銘作妖的時候百無禁忌,工作起來卻是異常認真,一邊監聽一邊研究桑國庭給他發過來的各種資料, 坐在那裏幾個小時連姿勢都不變,肩背挺得筆直。李維斯通常連兩個小時都堅持不下來,不明白他是怎麽像鐵打的一樣維持正襟危坐一整天的。
他發現宗銘有着非常可怕的自控力,無論複健、戒煙,還是日常工作,都能以一種超越常人的毅力堅持,無懼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考驗。
真是可怕的男人啊……李維斯一邊揉脖子,一邊偷眼看着坐在窗前嚴肅工作的宗銘,心中頗有敬畏。
“哎喲!快來聽快來聽!”李維斯一波還沒感嘆完,宗銘就以實際行動打破了他剛剛樹立起來的崇敬之心,“阿菡又在唱歌了,荒腔走板的笑死我了哈哈哈!”
原來培訓學校正在進行“感恩”教育,要求學員一邊唱“感恩的心”,一邊蒙着眼睛由家長引導走過重重障礙,到達預定地點。
桑菡天生五音不全,別說唱歌了,連日常說話都能省則省,這回被送進去“矯正”,不但每天早中晚要唱集體歌曲,“感恩課”的時候還要當着所有學員和家長的面獨唱,簡直人間慘劇。
李維斯蹲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全程不在調上,自己跑偏了不說,把合作的學員也帶歪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嘆道:“這學校花樣真多啊,還搞這種尴尬的親子課程,難為這些家長能陪着演下去。”
“你錯了,很多家長都特別喜歡這種形式的教育方式。”宗銘說,“有些家長天生對孩子的智商有誤解,對自己的演技過分自信,以為在課堂上營造出某種感人至深的情境,就能掩蓋家庭生活中的冷漠和暴力。但實際上三歲的孩子都能分辨出他們什麽時候是真的,什麽時候是在演。
“掩耳盜鈴……這種短時間內依靠外力建立的虛假溫情多尴尬啊。”李維斯搖頭,“我們對學齡前兒童都不提倡以誇張的方式刻意渲染親情,虛僞的表達往往會給親子關系帶來極大的傷害,實驗證明面對孩子越真實越能取信。”
“他們的親子關系已經瀕臨崩潰了,無所謂傷害不傷害。”
“其實叛逆期的孩子确實是挺難溝通的。”李維斯說,“我只是不明白,這些家長為什麽不求助于正經的心理醫生,從雙方性格的根源上進行解決,非要寄希望于這種表演性質大過實際作用的游戲呢?”
“因為從根源上認識自己的性格缺陷是非常痛苦的,改變成年人的固有觀點則幾乎不可能。”宗銘說,“他們有一些人肯定是看過心理醫生的,但從家長這個角度,他們首先就無法接受自己有問題這個事實,不如簡單粗暴直接從孩子下手。”
“但是親子關系中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孩子,而是家長啊。”李維斯說,“這種由下自上的解決方式,就好比皇帝昏聩無能,卻一味要求人民跪拜皇恩,從邏輯上就說不通。”
“從經濟上能說通就行了。”宗銘說,“畢竟兜裏揣着錢的是家長,培訓學校只要負責用奇怪的方式讓孩子變得符合家長要求就行了,至于家長要求的對不對,他們也懶得糾正。”
“好像是哦。”李維斯也發現了,雖然局座夫人跟着桑菡參與課程,但主要負責監督和交款,學校幾乎沒有針對她的教育課程。
“有需求就有買賣,就像那個‘珍愛好女人’一樣,腦子清醒的人都知道他們是在自欺欺人,但很多人就需要這麽一根救命的稻草。”宗銘搖頭嘆息,“法律只能提供一條底線,底線之上,還有十八層地獄呢。”
李維斯也只能跟着他嘆息了。
那一頭,桑菡終于完成了他毀天滅地的歌唱,開始和他老媽共進晚餐。李維斯接了外賣上來,腦海中還回響着桑菡驚心動魄的歌聲,導致腸胃不适,連一碗大漢口熱幹面都沒能吃完。
宗銘特別心疼,摸頭道:“下次還是別聽他唱歌了,可憐的,這兩天都被惡心瘦了……”
李維斯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你是不是感恩課程看多了,求不要用這種虛假的溫情來刺激我。”
宗銘哈哈大笑:“領導對你愛得深沉,哪裏虛假了?你是不是瞎……去把垃圾丢了,上來我們一起聽桑菡的性向糾正課。哈哈哈哈我一直等着這一出呢,這孩子怎麽查出同性戀的?他喜歡的不一直是二次元雙馬尾大波妹麽?”
李維斯也特別困惑,連忙丢了垃圾,泡了兩杯咖啡和宗銘一起看好戲。
監聽那頭,桑菡被單獨帶進了咨詢室,一名矯正老師問了他一些問題,又給他看了一些圖片和視頻。因為李維斯和宗銘看不到現場,所以不知道他到底遭受了哪些視覺暴擊,不過從他越來越慢的回答,以及越來越少的吐字,估計受得刺激不輕。
四十分鐘之後,老師讓他出去,請了局座夫人進來,語氣嚴肅地說:“您的兒子情況比較嚴重,他不光是性向認知有偏差,可能還有心理變态的傾向。”
局座夫人吓了一跳:“您什麽意思?我這個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談過戀愛,我一直以為他晚熟甚至是性冷淡,他到底哪裏變态了?”
“他喜歡的不是正常的男人或者女人,而是異裝癖。”老師說,“您知道什麽是異裝癖嗎?就是俗話說的僞娘,僞裝成少女的小男生。”
“……”局座夫人被雷霹了,監聽這頭,宗銘和李維斯也被雷霹了。
老師說:“剛才我給他做了完整的測試,證明他對男人和女人都沒有太大的性沖動,但對僞娘非常有感覺,尤其是齊劉海、黑長直、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男孩子。您在生活中發現過他交往類似的女孩子麽?”
“……沒。”
“那相貌清秀的男孩子呢?”
“……沒。”局座夫人顯然已經炸裂了,連聲音都有點變調。
老師道:“您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矯正他這種變态心理的,我們這裏對這種情況非常有經驗,治愈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五。”
局座夫人遲疑地問:“怎麽矯正?你們一般采取什麽方法?”
“前期采取合理情緒療法,後期輔助穴位刺激。”老師說,“您的孩子還小,而且完全是心理上的,至今沒有實際經驗,治療應該相對容易一些。”
“那如果不治呢?”局座夫人問,“他喜歡僞娘也沒有太大關系吧?又不妨害社會,只要他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對象,結婚也是可以的對吧?”
“……”老師顯然沒想到她這麽想得開,驚訝地道,“您怎麽能這麽想呢?您難道不想自己的孩子過主流生活,取得社會普遍認可嗎?雖然現在同性戀可以結婚了,但牽扯很多問題,社會認同啦、職場歧視啦、傳宗接代啦……将來不但他自己要承受巨大的壓力,你們家長也要跟着痛苦啊,不如趁年紀小早點治好他,将來全家幸福嘛……我們這裏花五到八萬元就能看到效果,如果你購買套餐課程,還可以打折。”
局座夫人沉默良久,道:“我考慮一下吧。”
另一邊,桑菡在洗手間找了個安全的角落跟宗銘彙報情況:“我查清楚了,檔案室在四樓。我打算今晚讓我媽打掩護,半夜溜進去查一下,順利的話淩晨五點之前能完成任務。明天早上我必須得離開這裏,否則就要被強制矯正了——你們應該聽到了吧?我被診斷出僞娘瘾,再待下去就要電擊穴位戒斷僞娘了!”
李維斯一口咖啡噴了出來,十分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有僞娘瘾,可惜監聽器是單向的,他們只能接收,不能發言。
不過很快局座夫人就替他問了出來——桑菡從洗手間出來以後,被自己特別想得開的老媽一把抓住,拖到沒人的角落小小聲地問:“兒砸!你是裝的還是真的?”
桑菡沉默了三秒鐘,說:“裝的。”
局座夫人長出一口氣:“吓死我了,我還當你真的喜歡雙馬尾大吊萌妹,咱們家祖宗八代都沒有這麽重的口味啊!兒子也太敬業了,居然能騙過專業矯正老師……他說你對僞娘有生理反應,你是怎麽做到的?”
桑菡再次沉默三秒鐘,說:“我二十歲,努力一下對石頭也能有反應……媽,我們可以不談論這麽尴尬的話題嗎?”
局座夫人體諒地道:“好吧我不說了,兒子你太棒了,媽媽為你驕傲,你比你爸強,将來一定能當正局長,加油!”
令人驕傲的僞娘瘾患者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走了。
當夜三點半,桑菡在老媽的掩護下離開宿舍,從消防通道潛入四樓檔案室,翻了足有一個小時才翻到了封存的保密檔案。因為進入學校之前所有的電子産品都要上交,所以桑菡沒有辦法把檔案複制出來,只能當場念給他們聽。
“盧星晴是去年八月被送進來的,原因是她父親認為她親情淡漠、過度上網、沉迷網絡小說。”桑菡低聲而快速地總結着,“她當時在一家護士學校學習,據同學反應和一名叫羅天天的女同學過從甚密,盧長青把她送進來之後,矯正老師認為她有同性戀傾向,對她進行了兩個療程的行為矯正。”
監聽這頭,李維斯對宗銘道:“她的讀者ID應該就是融合了這個女同學的名字吧?天星天晴,羅天天和盧星晴的意思?”
宗銘點頭,那邊桑菡還在繼續:“盧星晴性格溫和,初期老師對她的評價很好,認為她矯正起來應該很容易,但實際上事與願違,她大概屬于那種外柔內剛的類型,家長越反對,學校越矯正,她的內心越堅定。二期矯正之後,她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還有惡化的趨勢,十月初的心裏評測明确顯示她有自殺傾向。”
桑菡快速翻閱着資料,說:“十月八日,心理醫生認為她不宜再進行下一步的課程,教導主任建議将她交由家長帶回,送到專門的精神病醫院進行治療,但這樣做意味着學校可能要承擔教育不當的責任,而且當時盧星晴已經十九歲了,屬于有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出去以後很可能會起訴他們。”
“十月九日,盧星晴的首席矯正老師錢卓民決定對她進行一期特殊矯正,叫做‘應激腦力波動幹預’。”說到這裏桑菡頓了一下,重新确認了這個詞語,接着道,“學校批準,十五天後,盧星晴顯示出明顯的抑郁症狀,精神幾近崩潰,最終被家人帶回。”
李維斯算了一下時間,盧星晴回家二十天後因藥物過敏死亡,這個時間節點太微妙了。
桑菡低聲道:“這裏沒有提到最後一期矯正的具體效果,但說明她死後學校返還了所有費用,并向她的家庭支付了一筆七位數的慰問金。這筆錢應該是秘密支付的,我在學校的賬面上沒有找到相關記錄,可能被沖抵成了其他費用。”
檔案只記錄了這麽多,之後桑菡将涉案的所有人員姓名确認了一遍,一切歸位,趕在淩晨五點之前潛回宿舍——學校上午六點開課,五點半後勤人員就開始上班了。
快捷酒店裏,李維斯和宗銘一邊重複收聽桑菡的口述,一邊分析讨論。
“盧星晴可能不是意外死亡。”宗銘說,“她在最後一期矯正之前就出現了自殺傾向,之後抑郁加重,很可能是回家以後自殺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學校為什麽給她家七位數的慰問金。”
“你是說,學校怕家屬告他們,所以用錢封口了?”
“盧星晴送進去的時候只是行為失當,結果出來以後就變成了抑郁崩潰,一旦盧長青告上法庭,學校肯定要承擔責任。”宗銘說,“對于這種學校來說,賠錢是小事,他們根本不缺錢,最主要是不能有任何負面新聞,否則将來的生源會受到很大影響。”
“你認為盧長青接受了他們的賠償?”
“應該是接受了,女兒已經死了,與其和這種有背景的機構死磕,不如拿一筆錢,畢竟他還要考慮一家人的生存問題。”宗銘說,“這種事我們也無從插手,畢竟學校和苦主已經達成協議。我現在懷疑的是,桑菡提到的那個‘應激腦力波動幹預’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會不會和孫萌生前受到的那種大腦刺激相似?”
“你是說超級腦?”李維斯打開筆記本,在搜索引擎裏搜了這個奇怪的名詞,沒有結果。宗銘道:“你搜一下盧星晴那個首席矯正老師。”
李維斯搜了“錢卓民”,發現他畢業于某師範學校教育學專業,兩年前進入“青春無悔”,于去年十二月辭職,之後再無蹤影。
“查查招聘網站,看他最近沒有投過簡歷。”宗銘說。
李維斯搜索了一遍,搖頭:“沒有,他最後一次更新簡歷是聘入‘青春無悔’之前。”
宗銘臉色冷峻,道:“這個人很可疑,等今天桑菡回來以後讓他查一下。”看看表,道“快八點了,走,出去吃點東西,我們跑一趟高新區。”
“高新區?幹什麽去?”
“找那個羅天天談談。”宗銘說,“盧星晴的檔案裏提到她,說明她們關系匪淺,說不定她知道什麽內情。”
兩人在樓下随便吃了點兒早餐,趕到高新區一家私立醫院,羅天天今年春天從護士學校畢業,目前正在這家醫院實習。
羅天天比盧星晴大一歲,是個十分利落的短發妹子,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看上去非常消瘦,表情沉郁。宗銘表明身份,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苦,說:“她是我護士學校的同學,不過後來退學了。”
宗銘察言觀色,問:“你知不知道她是為什麽退學的?”
羅天天咬唇不語,宗銘追問:“你知不知道一個叫做錢卓民的人?”
羅天天變色,問:“你們在查錢卓民嗎?”
宗銘點點頭。羅天天遲疑片刻,說:“星晴向我提起過這個人。那時候她被家人從學校接出來,情況很差,我偷偷去看她。她說這個人是魔鬼,讓我救救她……我、我……對不起……”
她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別過臉淚如雨下。李維斯看着她消瘦而憔悴的面容,隐約猜到了一些內情,想到盧星晴曾經寫給自己那些俏皮溫暖的留言,不禁心中酸澀,掏出面巾紙遞給她:“節哀。”
“謝謝。”羅天天哽咽了一會兒,勉強平靜下來,說,“是我害了星晴,如果不是我太大意,太招搖,她不會……她是我女朋友,我們說好等畢業了一起攢錢買房,結婚……我性格有點大大咧咧的,有時候公衆場合不太注意,心裏想着我們都是女孩子,親近一點也沒人懷疑,結果就被有些同學看出來了,告訴了我們的家長。我家裏人比較開明,我出櫃以後沒有受到太大阻力,但她爸爸……”
羅天天邊哭邊說:“她爸爸特別讨厭這種事,我知道事情要糟,就跟她說千萬別承認,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說我是一廂情願。本來她爸爸都相信了,結果那家矯正學校正好做宣傳,把免費心理測試的傳單發到她爸店裏了。她爸也不知道什麽鬼迷了心竅,真的把她送去做測試了。”
頓了一會兒,羅天天抽噎着道:“我想了很多辦法,想帶她一起跑,但那家學校看管特別嚴格,她媽媽又長期陪讀,我們根本連面都見不上。直到後來她因為抑郁症被送出來,我才買通她弟弟,去她家見了她一次。”
“我怎麽都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後一面。”羅天天說,“她那時候情況已經很差了,頭發大把大把地掉,睡不着覺,吃不下飯,瘦得整個人都脫形了。她拉着我的手說她害怕,她想睡覺,不想頭疼了……她說錢卓民是魔鬼,他會把她的頭打開,吃掉她的腦子,讓我快跑,別被他抓住。”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仿佛回到了她們最後的時刻:“我當時覺得她不像是抑郁症,有點像是瘋了,後來她弟弟讓我快走,說他爸爸要回來了。我在外面跟她弟弟說,一定看好她,別讓她動危險的東西,最好送她去正規的醫院看看。誰知沒過多久星晴就……”
她平靜了一下,沉聲說:“他們說她是藥物過敏,但我覺得她可能是自殺的,因為最後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她好多次提到了死。我不知道她在那家學校到底經歷了什麽,她去世之後我曾經去找過那個叫錢卓民的,但他們說他已經辭職了。我想說服星晴的爸爸控告那家學校,但他很快就賣掉房子搬走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搬到了什麽地方。”
沉默良久,她擦了擦眼淚,說:“他們走了,只把星晴一個人丢在了這裏,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我可以經常去看她,但……她再也沒有見到過自己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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