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1)

一炷香後, 以洪廣平為首的衙頭帶着一衆衙役,一群懵逼臉拿着掃帚、抹布等東西開始恍恍惚惚的打掃縣衙。

等他們老老實實地動了一會兒,才恍然回過神, 猛地站直了身體:他們是誰?他們此刻在哪兒……

他們為什麽竟然真的這麽聽話打掃縣衙?

“洪、洪洪哥……不是吧?這小白臉……呸, 這仙兒……”那衙役嘴禿嚕了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才把舌頭伸直了,可雙眼無神欲哭無淚:“這仙兒怎麽能是新上任的縣令大人呢?這可咋辦?他都知道我們要辣椒油老虎凳對付他了?”

他們這以後還能落得好?

洪廣平也是一臉懵逼, 好在他為了保持住在兄弟面前的威嚴,愣是繃着面皮, 可心裏已經群魔亂舞了:小道長是大人?

大人是小道長?

他是要弄這個新任縣令的, 但是縣令成了小道長,他就不能弄了?

不僅不能弄, 他還要對縣令言聽計從?

洪廣平:……他在哪兒,他是誰?他為什麽覺得從先前那一場雨之後,他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洪哥?”那衙役看洪廣平也不說話,忍不住不安地喊了聲。

洪廣平終于慢悠悠回過神,幽幽瞅他一眼:“費什麽話?幹活!”

“可、可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弄……”

“弄什麽弄?你是不是皮癢了?覺得活得太長了?”另外一個衙役趕緊踹了他一腳:“你可別連累我們啊, 你想想看,仙兒……呸,是大人大人!大人都能讓說降雨就降雨了,讓我們暴斃還不是玩兒似的?”

那衙役這麽一說,其餘的渾身一抖,趕緊各個跟鹌鹑似的耷拉着腦袋, 掏了老鼻子力氣開始吭哧吭哧幹活。

洪廣平拿着一根長掃帚,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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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來,擡頭去看,就看到縣衙的枯樹下,不知何時搭了一把長布傘,而新上任的陸大人,正背脊停止地坐在石桌前翻着過往的舊卷宗。

剛下過一場雨,地面上濕漉漉的,落了一地沾了水的樹葉,很不好清理,潮濕的涼風吹過,洪廣平竟是覺得一切似乎哪裏不一樣了,讓他恍若隔世。

只是,這時,陸莫寧擡頭,朝着挑挑眉:“洪衙頭這是在偷懶?”

洪廣平反射性地搖頭:“不……”回過神自己這麽慫,不行啊,低咳一聲,拿出當衙頭的架勢,“大人,這又沒有日頭,你何以要弄這布傘?”

莫非是怕曬黑了,這也太娘們兮兮的了。

衆衙役支愣着耳朵,邊乖乖打掃,邊挂着耳朵偷聽。

陸莫寧像是沒聽出洪廣平話裏的深意,嘴角揚了揚,高深莫測道:“哦?有問題?本官何時說是為了避日頭了?這縣衙怕是有十來年沒打掃過了吧?諸位怕是要整夜不歇了,本官為了親民,自然是要陪同的。不過麽……”

衆人不知為何,莫名抖了抖。

洪廣平也有種不祥的預感,嗓子眼顫了下:“不過什麽?”

陸莫寧慢悠悠道:“不巧,天黑的時候,還有一場雨,不長,半個時辰,諸位加油哦。”

說罷,慢條斯理的繼續翻着卷宗喝着清茶,悠然自得,而不遠處,七位身着衙役服的衙役七臉懵逼:“……”

大、大大大大人,您确定不是小心眼報複那句“辣椒油老虎凳”?

大、大人這不是讓他們冒雨打掃吧……但是,真的還會下雨?

等天剛擦擦黑,雨滴落下時,衆衙役已經麻木了,手裏的掃帚抹布舞得虎虎生風,但是也深深的意識到一個問題: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人,會很慘。

他們這就是血淚的教訓!

黑蛇趴在陸莫寧的肩頭,難得一掃過往的濁氣:哈哈哈,終于有人與朕一樣了,得罪這小心眼的,不弄你們弄誰?

因為有陸莫寧坐鎮,加上先前兩次“預言”的震懾,一個衙頭六個衙役那跟老鼠見了貓,把整個衙門打掃的煥然一新。

翌日等百姓經過時,都一臉懵逼,忍不住駐足瞧着溜光水滑的門扉牌匾,雖然掉了漆,但是這……這麽幹淨莫不是被仙人施法了?

忍不住趕緊停下來拜了拜。

只是,下一刻,一身官袍的陸莫寧,像是一根青蔥一樣,白白淨淨地站在衙門口,身後跟着蔫噠噠的六位,加上一位懵逼臉的洪衙頭,讓衆人傻了眼:這還是稱霸江栖鎮的七霸麽?

這還是縣衙一霸麽?

怎麽突然像是打霜的茄子,蔫噠噠的?

而且……為什麽仙人會穿着一身官服?

這……這不是以前他們縣令穿的樣式麽?

就在衆人拜到一半時,就看到那好看得不行的仙人開了口,嗓音輕輕脆脆的,極為悅耳,但是說出來的話,他們覺得大概被仙人蠱惑了,他們竟是聽不懂了,只聽仙人道:“正式介紹一下,本官就是你們這一任新任命的縣令陸莫寧,這裏是新買的鑼鼓,若是有冤情,盡管前來,縣衙皆受理為爾等伸冤,這是其一;

其二,本官再次解釋一番,本官初來乍到,給衆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本官并非仙人,與爾等一般,不過是普通人。

至于那些預測下雨的言論,不過是總結的一套預測罷了,若是爾等願意,本官會将這些預測的方法教給大家,以後何時下雨何時天氣出現異樣,衆人都能預測一二。

這世間泱泱衆生,不存在鬼怪一說,大家切勿亂傳亂信。”

陸莫寧之所以說這些,他是想借着這件事來收撫洪廣平,卻也不想讓有心人借着這些來蒙騙衆人。

更何況,他也沒亂說,後世十餘年,曾有一位老者總結了一套預測的方法,也很簡單,螞蟻傾巢而出、或者蜘蛛把絲垂吊……以及,小溪裏的魚蝦水中跳躍,這都是下雨的前兆。

不過自然是沒他預測的這麽準,他是得了上一世的便利,不過這些讓百姓相信卻也足夠了。

“至于第三,就是先前本官與洪衙頭打了個賭,若是本官勝了,那麽他将對本官唯命是從,衆人作證,希望洪衙頭不會食言而肥。”陸莫寧說到這,看向一臉懵逼的洪廣平,“洪衙頭覺得呢?”

洪廣平終于知道到底哪裏不對勁了,感情……他這是被坑了?

“大人你……提前就知道會下雨?你這是……”

洪廣平一張臉憋得通紅,可張嘴卻啞口無言,賭是他自己要打的,還真怪不得別人。

他怔怔望着陸莫寧,對上對方清澈透亮的眸仁,到了嘴邊的怒言,就像是被冷水澆了一下,滋滋地冒着煙,卻愣是發不出來。

他到底說不出不認賬的話,雙手一拱:“屬下自當唯命是從,一效犬馬之勞。”

另外六個衙役也是懵逼臉:“……”

他們頭兒被坑了?

還是被一個小白臉給坑了?不對……他們所有人都被坑了啊?他們幹了一夜的活兒啊。

可如今……

他們想到被“辣椒油老虎凳”支配的恐懼,默默耷拉腦袋:“吾等願效犬馬之勞。”

他們如今只需要默念一句:陸大人是個小氣的,陸大人是個笑面虎,整人都不帶見血的。

他們就會覺得……

咦,好像聽話還錯呢。

他們能怎麽辦?他們也只能堅強的笑着撐下去呀。

衆人全程:“……”還、還能這樣?

陸莫寧一擡手,桑培将木槌放到他的手裏,陸莫寧一身官袍,擡起手臂,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咚”的一聲響,敲響了縣衙外的鑼鼓:“縣衙報案——正式開啓!”

随着這一聲,像是讓衆人終于回過神,忍不住怔怔看向洪廣平,洪廣平掃了他們一眼:“陸大人說得,就是我要說的,爾等有冤就來伸。”

說罷,第一個擡腿轉身回了衙門裏,其餘六人恍恍惚惚地跟了進去,只是一進去,就看到那背對着他們的少年郎,單手負在身後,白皙修長的手指指着那幾百斤重的石椅,點了點:“桑培,那石椅放的位置不對,放到那顆棗樹下,遮陽。”

随即,七人就看到那寡言的大個子,直接就走到那石桌前,馬步一紮,輕輕松松地将石桌給舉了起來。

過了頭頂,穩穩當當地走到了百餘步外的棗樹下,穩穩放好了。

他所行過處,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原本還想找陸莫寧詢問個一二作甚騙他們的七人,默默對視一眼,各個把到了嘴邊的話給生生咽了下去。

陸莫寧這才轉身,看向欲言又止的七人,挑眉:“有事?”

七人齊刷刷搖頭:“沒!”

陸莫寧鳳眸一沉,威壓甚重:“那還不去巡邏?”

七人立刻站直:“是!”

轉身,急吼吼的小跑着跑出了衙門去巡邏了。

于是,接下來一整日,整個江栖鎮的百姓就瞧見,原本跟爺似的六位衙役,除了坐在茶攤上不知在想什麽的洪廣平,皆都是笑臉相迎,一個挨着一個的詢問:“有沒有人鬧事啊?有事找衙門啊,童叟無欺,老少歡迎啊。”

衆人吞口水:“……”

好像……真的哪裏不一樣了啊,但是為什麽他們覺得渾身毛毛的呢?

陸莫寧用了五日才把過往的卷宗都翻了一遍,有的是十多年前的,有的更久遠。

不過毫無意外,這幾年的卻寥寥無幾。

他将每十年有問題的卷宗整理出來,随後分出一小摞之後,再逐個篩選出來,最後只留下了十樁有問題的舊案,其中一起最為嚴重是通奸殺人案,其餘的倒是不痛不癢的案子。

陸莫寧讓桑培将已經完全看完的案子放回存檔室,他掀開那樁至少有十五年以上的殺人案。

黑蛇不知何時爬到了他的肩頭,掃了眼,低沉的嗓音緩緩而出:……裴氏有一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啧,有多美?能有陸大人你好看?

陸莫寧幽幽看他一眼,黑蛇蛇尾擺了下,想了想他這睚眦必報的性子,默默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陸莫寧已經翻過幾次這本卷宗,對裏面的案子了如指掌。

這案子發生在十五年前,這裴家是江栖鎮西街末尾的一戶,小門小戶,生得一子一女,長女年方二八,姿容不俗;

幼子卻只有五六歲,這裴家當家裴雄是獵戶,平日裏進山打打獵,因為身手了得,倒是過得極為富足。

只是十五年前開春的一日,卻被鄰居報案說這長女與一有婦之夫通奸,通奸的那戶人家姓石,兩家離得不遠,且兩家都是獵戶,平日裏倒當真來往甚密。

十五年前當時的縣令喚作昌榮歡,是一位兩榜進士,與他的情況差不多,十多年前還是先帝在任,這江栖鎮一直以來都極難治理,于是就将這昌大人派了過來。

這昌大人來了之後,剛開始兩年治理的的确是不錯。

只是功績不好不壞,想要真的升遷,還需要再熬幾年,只是這時卻發生了這麽一件事,之所以當時極為轟動,是因為當時這件通奸案死了太多的人,轟動一時。

當年,昌大人得了報案,去查這裴家與石家,并未找到蛛絲馬跡,可這時,卻發現這未出嫁的裴氏女竟是懷了身子。

如此一來,就像是證據确鑿一般,算是鐵證了。

當時通奸罪極重,刑罰也極為殘忍,當時這昌大人直接按照大趙的鐵律判了下來。

只是案子一判,這裴家與石家兩家跪在了縣衙前請命,說絕無此事,裴氏女有孕是三月前被人奸污,并非通奸所生,他們本來已經打算去報案了,只是沒想到卻傳出這般的言論。

可昌大人讓這裴家說出是何人所為時,他們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昌大人堅持維持了原判,只是因着這裴氏女懷有身孕,可以等孩子生出來再行刑,可未曾想,這裴氏女在牢房裏傷心過度,竟是流産,酷刑直接判了半月後,這裴氏女不甘受此酷刑,直接将自己吊死在了牢房裏,一證清白。

石家當家石大力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壯年,竟是也随之自盡,一證清白。

石大力死了之後,這還未造成太大的影響,沒想到這石家留下的孤兒寡母,竟是因為怨上裴家連累了她,帶着孩子火燒了裴家。

随後一大一小吊死在縣衙門口,身上的白孝還未脫,上書一個用血寫成的“冤”,當時震動了整個江栖鎮,轟動一時。

這昌大人草草結案,大概是受不了這江栖鎮,掏了銀子買通了上級,直接調任去了別處。

當年在縣衙當衙頭的還是洪廣平的父親,他當時覺得事有蹊跷。

這石大力正值壯年,既然這裴氏女為了證明清白自盡了,鬧開了上頭定然會查,可他一個漢子,竟然也學會了吊死。

當時據洪廣平的父親洪老衙頭覺得這怎麽看都不對勁,就要去查,可沒想到出了裴家被石家火燒滅門一案。

洪老衙頭覺得更不對,覺得這石俞氏就算是真的要随夫君而去,卻也斷然不會帶着年幼的孩子一起,更何況還帶着孩子去火燒滅門,這也太過殘忍。

後來他攔住升遷的昌大人,結果對方并未理會,也不想蹚這個渾水,毅然決然地走馬上任了。

洪老衙頭覺得這麽多人命不能白死,就打算越級上報,結果卻在前往府城的路上被山上掉下的石頭砸死了。

洪廣平覺得這一切都是昌榮歡的錯,若是他不是怕事,不是官官相護讓他升遷,江栖鎮也不會無人管,他爹也不會冒險越級上報,他爹也不會死。

是以就将這比血債算到了江栖鎮縣令的頭上,覺得當官的沒一個好人,事到頭上就會臨陣退縮,逃跑了事。

等他後來也當了衙頭,對縣令都有偏見,來一個驅趕一個,江栖鎮也成了最難管理的地方。

黑蛇看到這卷宗末尾,也愣了下:死了八個人?就這樣算了?

陸莫寧嗯了聲:“十五年前,因為一樁通奸案,最後卻死了八個人。可最後這案子竟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你不覺得奇怪?”

尤其是,陸莫寧上一世并未見過這樁案子,要麽就是年代太久被人遺忘了,可後來的每一任縣令前來,卻都未查看提及,所以先前整理卷宗看到時,愈發震驚。

洪老衙頭當年分析的不錯,大趙的鐵律對于通奸罪的确是酷刑,卻只是針對女子,男子雖然也會判死刑,但絕對不會讓人忍不住寧願先一步自盡。

更何況,那石大力還有妻兒,斷不然就這麽先一步離開,留下這麽一對孤兒寡母。

這樁案子,石大力的死是一個疑點;

第二個疑點,就是這石俞氏放火滅門一案,這驗屍單上寫了,石俞氏年約二十六,身長六尺四,比他也低了不止一個頭。

縣衙外的房梁,他先前專門目測了一下,至少九尺,而就算是加了凳子也差得多,她斷然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吊上去;

更何況,還有個疑點三……

黑蛇聽完陸莫寧的分析,忍不住問道:疑點三是什麽?

陸莫寧緩緩道:“你瞧這裏,‘這裴家與石家兩家跪在了縣衙前請命,說絕無此事,裴氏女有孕是三月前被人奸污,并非通奸所生,他們本來已經打算去報案了,只是沒想到卻傳出這般的言論’。”

黑蛇:怎麽?這有什麽問題嗎?

陸莫寧道:“裴家當年說裴氏女是被人奸污,才懷有身孕,這種可能性并非沒有,可卻無人去查。若此事當真,既隐瞞了三月有餘,為何會突然在這裏爆出來?”

黑蛇一怔:為何?

陸莫寧瞳仁沉沉:“你看這句‘他們本來已經打算去報案了,只是沒想到卻傳出這般的言論’,有沒有可能,奸污裴氏女的人,知曉他們要去報案,故意派了這鄰居前去污蔑?為了早一步消滅罪證?裴氏女死了,死無對證。哪裏這般巧,孩子沒了,這鄰居就剛好瞧見他們通奸?在石俞氏與裴劉氏都在的情況下,這兩人如何暗地生出腌臜?”

黑蛇:為何當初那昌什麽縣令沒看出來?八條人命!

陸莫寧眸色沉沉:“這件案子,就算是人死了,可這盆髒水也不能讓他們永遠帶到地下去。”

黑蛇:你要怎麽做?

陸莫寧深吸一口氣:“重審此案。”

說是容易,可是想要重審一樁十五年前的案子多難,陸莫寧極為清楚,首先他就要證明,這案子的确是有冤情的,他先就要找到證據。

還要找到當年的證人,以及那位昌榮歡昌大人。

陸莫寧翌日一早,走出去瞧着冷冷清清的衙門,幾個衙役看到陸莫寧立刻站了起來,齊聲道:“大人好!”

陸莫寧嗯了聲,看向洪廣平:“洪衙頭,随本官來,本官有事問你。”

洪廣平瞧着陸莫寧嚴肅的面容,竟有些神情恍惚,捏緊了腰間的佩刀,擡步跟了上去。

只是等随後一炷香之後聽到陸莫寧所問之事,眉頭皺得緊緊的:“你說要查哪件案子?”

陸莫寧道:“洪衙頭,你聽清楚了,十五年前,裴氏女通奸一案。”

洪廣平的額頭有青筋跳動,咬牙:“不行。”

陸莫寧道:“這是命令,本官打算重審此案,你身為縣衙衙頭,有必要配合本官。”

洪廣平冷笑一聲:“大不了這個衙頭老子不當了!”

他直接把腰間的佩刀往桌上一放,咣當一聲響,吓得外面的衙役齊刷刷站好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陸莫寧也不怕,澹然道:“就算你不當,你也逃不掉。幾日前,是洪衙頭你當着整個江栖鎮百姓的面,親口打得那個賭,從今往後,對本官唯命是從。”

“你……當初是你坑我!”洪廣平黑着一張臉,咬牙切齒,拳頭捏得咯吱咯吱作響,桑培已經擋在了近前,被陸莫寧揮退了。

陸莫寧:“洪衙頭,本官不想逼你,這件案子能不能重審,首先需要你心甘情願幫本官,否則,絕無從下手。”

洪廣平深吸一口氣,驀地轉身:“想要我幫你查這件案子,休想!”

只是在他的手挨着門扉時,陸莫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洪衙頭,當年洪老衙頭一身正氣,他所為的難道真的只是強出頭要一個名聲嗎?他不是。他只是不想讓江栖鎮,不想讓他眼皮子底下,出現冤案,當年這樁案子,死了八個人。那是八條人命,其中還包括兩個不過五六歲的孩童。這大概是他唯一的遺願了吧,你難道想讓這樁案子,這個執念成為他永生的遺憾嗎?”

洪廣平想直接擡手拉開門扉,只要拉開了,他就能走了。

可他的身體卻像是定在了那裏,竟是動彈不得。

陸莫寧掀開他手寫的這件案子的疑點,推過去:“這是本官寫的,可能會有出入,還需要一一證實,但是能确定的一點是,當年這件案子絕不是這麽簡單。你的父親,也可能……并不是這麽簡單山崩而亡。”

幾件事連起來,自盡、火燒滅門、吊死,以及最後洪老衙頭的砸死,單看其中哪一件也許都不會有疑問,可幾件事加起來,巧合得讓人不得不懷疑。

陸莫寧的話讓洪廣平猛地轉過身,難以置信:“此話當真?”

陸莫寧道:“并不,但是不查……你的父親就白死了。”

不查,這件案子就永遠會成為一樁懸案,這怕也不是洪老衙頭想要看到的。

洪廣平突然大步走過來,桑培像是狼一樣警惕地盯着他的動作,看他只是拿過那份單子,才收回手。

洪廣平從上往下看過去,一目十行,看完了,猛地攥緊了:“若是我幫你,你真的能破了這件案子?”

陸莫寧搖頭:“不确定,但……事在人為。”

不做,才是真的一丁點兒希望都沒有。

洪廣平狠抹了一把臉,深深看了陸莫寧一眼:“好,我幫你!”

洪廣平這麽輕易就答應了,讓黑蛇極為疑惑:你不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他怎麽這麽速度就答應了?

陸莫寧擡頭:“你确定只是幾句話?”

黑蛇蛇尾擺了擺:不然?

陸莫寧道:“攻人攻心。洪廣平此人雖然專制霸道,卻不是一個壞人,只是對官有偏見,可不代表他真的不想報父之仇,不想完成他父親的遺願。只是沒有一個人敢出手,他也不信。既然要讓他相信,那就拿出證據來,那幾點,雖然只是幾個字,但是卻足夠讓他相信,我的确是看了想了查了……”

黑蛇不解:這就行了?他怎麽知道這幾個疑點是不是你胡說的?

陸莫寧看他一眼:“當年洪老衙頭既然敢去越級伸冤報案,如果他手上沒有證據,怎麽敢?”

可這些證據卻沒了,可沒了不代表真的就沒有別人知曉了,而洪廣平身為洪老衙頭唯一的後人,怕是當年是知道的。

他不過是賭一賭,沒想到當真賭贏了,看來……當年洪老衙頭的确是查到了點東西。

洪廣平大概是回了一趟家裏,等再回來時,手裏多了幾張泛黃的宣紙,一張臉依然黑沉,薄唇冷抿,但是情緒間可見起伏的波動,并未出聲,但是把宣紙推向了陸莫寧。

陸莫寧疑惑:“這是?”

洪廣平:“你想要的東西。”

陸莫寧心思一動,打開,上面字跡極為潦草,像是誰急忙之下謄抄下來的。

字跡保存的極為完整,只是紙張陳舊泛黃,怕是已經存放了數年。

等看清楚了上面寫的是什麽,陸莫寧坐直了身體:“這是當年那石俞氏幾人的驗屍單?可本官查看了卷宗,裏面有幾張……”

洪廣平咬牙:“那昌榮歡改了驗屍單,他怕自己官職不保,耽誤他升遷,草草結案!若非是他,我父親當年何必跑那麽一趟?這是他當年匆忙之下謄下來的,這才是真正的驗屍單,那石俞氏脖頸上有掐痕,的确如大人所寫的那疑點,她并非自盡,而是先被人掐死之後再吊死的。”

但是當年那狗官怕傳出去影響他升遷,愣是給壓了下來,匆匆結了案。

“當年父親不願這八口人冤死,不惜……只可惜,他到底還是沒能替他們伸冤得雪,還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他當時年幼,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更何況,洪老衙頭死了之後,他娘為了養活他,替人浣洗衣服,身體垮了,他還沒當上衙頭讓她過上好日子,就沒了。

所以,從當上衙頭的那刻起,他就恨所有的官……

可他沒想到的是,官也是不一樣的。

陸莫寧道:“本官會還他們,會還你父親一個公道的。”

洪廣平深深看了陸莫寧一眼,突然單膝跪地:“陸大人,屬下已然知曉通州府的事,您既然能冒險深入險境,入那江氏山莊救出江莊主,那麽您一定是與那些官不一樣的,屬下信任你,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一次,他是真的信服了,如果先前被坑了一把是被逼迫的,可先前他回去途中,得到消息,才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氣。

也許……一切都能不一樣了也說不定。

陸莫寧沒想到消息會傳得這麽快:“你是如何知曉的?”

洪廣平道:“通州府派了人來,沿途宣傳大人的功績,屬下先一步得了消息,通州府的人怕是稍後就到,還帶了新任州府的嘉獎。”

陸莫寧沒想到對方的動作這般快,看來藺大人這是有意提攜自己,否則,他大可不提自己做的事。

洪廣平繼續道:“大人,屬下知曉的也就是這些,這是父親當年匆匆留下的,可想要翻案,沒這麽容易。更何況,當年那位最先報案的鄰居,從出事之後就消失了,死無對證,單憑這些,遠遠不夠。”

陸莫寧嗯了聲:“本官知曉。”

先要找到證據,那麽首先,當年那位報案的鄰居,當年驗屍的仵作,以及那位昌榮歡昌大人,都要一一到場,可這三位,怕是不容易啊。

陸莫寧派了洪廣平先去尋最容易找到的那位老仵作。

洪廣平應了下去了,果然通州府的嘉獎也到了。

陸莫寧親自去迎了前來的人,嘉獎是一百兩紋銀,陸莫寧坦然手下了。

黑蛇在他肩頭忍不住道:你們文人不是一向不喜這些銀白之物麽?

陸莫寧睨了他一眼,眼神意味頗深:我憑本事得的銀子,作甚不收?

黑蛇:這麽說,也有我的一半了。

他好歹也跑腿兒,不,跑蛇了。

陸莫寧:……沒有。

黑蛇:為什麽?

陸莫寧:白紙黑字,寫了,只嘉獎給陸莫寧陸大人。

黑蛇瞧着他修長如玉的手指點在那幾個字上,覺得視線竟是有些收不回,可等回過神對方的意思,吐了吐蛇信兒,咬牙:你幹脆改名叫陸奸詐得了。

陸莫寧:那也等你先改了再說。

黑蛇:我改什麽?

陸莫寧的視線從他細長的蛇身順了一眼,用唇形道:黑小蟲。

黑蛇:……

陸莫寧心情極好地收下了銀兩,前來通傳的師爺看到這,眼珠子一亮,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推給了陸莫寧:“陸大人,如今您的名聲可在通州地界都打響了,這不是……我們新任的知州大人,就有事求到您頭上了。”

“哦?不知何時?”陸莫寧看了那信封一眼,卻并未打開。

“大人當真不瞧瞧?”師爺奇怪,方才瞧這陸大人不是挺喜歡這些銀白之物的麽?

陸莫寧往後倚了倚,姿态閑适,他長得好,即使做這般的動作也不會讓人覺得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還是先說吧,否則,萬一是陸某力所能及之外的事,可就不好辦了。”

那師爺笑笑:“這件事,怕也只有大人您能辦到了。”

陸莫寧挑眉:“哦?”

師爺:“大人可聽說了這幾個月寧州府發生的那件案子?”

“寧州府?”陸莫寧皺眉,“什麽案子?”

師爺倒是挺詫異的,不過想想也是,對方從京城而來,怕是還真不一定知道:“這次我家知州大人剛好求到了新任知州那裏,湊巧屬下在那,就跑了這一趟。”

“你家知州大人?可是寧州府的知州?”陸莫寧道。

“可不是……我家大人與新任的通州府知州是同窗,這次實在是沒辦法了,聽聞了通州府的事,這不,小的就親自跑了一趟。”師爺愁眉不展,“我家大人也着實沒辦法了,這才短短幾個月,都死了六七個了,再死下去,怕是……我家大人的烏紗帽都不保了。”

“有這等事?死了六七個?什麽案子?”陸莫寧擰眉,坐直了身體。

這師爺也搖頭:“具體的情況我們老爺還沒查出來,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事,看手法,都像是一個人所為……我家老爺也是為民請命辦實事的好官,這要不是害怕再有百姓出事,也斷然不會求到大人這裏來。”

陸莫寧道:“本官也不過是湊巧罷了,哪裏破得了這等人命案子。”

師爺笑道:“大人謙虛了不是?誰不知道您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那莊主夫人有問題,而且一句話就能預言下雨,如今您名聲在外,傳得可邪乎了呢。”

這師爺大概是得了命令,趕緊拍陸莫寧的馬屁。

陸莫寧并不願插手別的州府的事,一則,他只是一個七品縣令,越級查案,查好了也就罷了,查不妥,怕是會惹麻煩;二則,身為一個知州,自己管轄的地盤都無法治理好,要他何用?

陸莫寧直接站起身:“桑培,送客。這件事怕是陸某無法幫忙了,這位官爺還是請回吧。”

說罷,直接擡步就走。

那師爺急了,卻被桑培高大的身影給擋住了:“陸大人陸大人!別啊,您看看那信封,保證您看了就會心動的,只要能将這件事了了,我們昌大人說了,絕對不會讓您白跑這一趟的。”

陸莫寧已經走到縣衙大堂門檻的步子突然就那麽頓了下來。

不怪他多想,他如今想着裴氏女的案子,對昌這個姓氏,極為敏感。

他轉過身,擺擺手,桑培聽話的退開了。

師爺本來已經絕望了,看到陸莫寧轉過身,欣喜:“陸大人你改變主意了?”

陸莫寧卻是答非所問:“昌大人?你們寧州府的知州全名是什麽?”

師爺奇怪地看了陸莫寧一眼:怎麽突然想知道他們大人全名了?

不過如今有求于人,這師爺态度極好:“陸大人這麽說起來,我們老爺與大人還是本家呢,我們大人多年前也在這江栖鎮當過縣令呢。”

這師爺這話一出,剛走進大堂想要禀告什麽事的洪廣平聽到這一句,突然腳步一頓,仰起頭,黑臉沉沉地看向了那師爺。

那師爺還沒看出異樣,攀關系道:“陸大人剛到這江栖鎮,大概是沒印象了,我們大人叫昌榮歡,十多年前在這江栖鎮當過兩年縣令呢,可不就是本家了?大人這次你可要幫這個忙啊,否則……喂喂喂,什麽人?你做什麽?”

突然這師爺被洪廣平直接就那麽提着後頸拽了起來,擡起手,就要把人給扔出去了。

陸莫寧看了桑培一眼。

桑培立刻上前,手勁一用,直接将這師爺從洪廣平的手裏解救出來。

陸莫寧瞧着驚魂未定的師爺,突然露齒一笑,讓師爺驚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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