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直到作為打頭陣的那個人站在那狹小通道前，阿誠才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發冷，害怕的感覺像是蟲子一樣慢慢從腳底爬上腦後。那條窄長的通道，此時仿佛通向地獄的捷徑。只是走到這一步了，想後退也不合适了。阿誠咽了一口唾沫，心想：“管他呢，豁出去了。”就算在帝國軍團混上幾年，拿不到軍功，混不出名頭來，等退伍以後，還要回到街頭那群丙類渣滓中間。算了，豁出去幹！

阿誠踏出了第一步。但他很聰明，第二步立刻便向右邊撲去。“啪”，槍聲果然響了，打中了他身後的一個士兵。這一次躲避給了他向前突擊的機會，他趕緊往前跑了幾步，感覺槍聲差不多又要響起來的時候，又往左一撲。奇怪的是，這一次槍聲沒響，好像遲疑了一拍。阿誠顧不上想那麽多，趕緊又往前跑了幾步。槍聲又響了起來，這回果斷多了，只不過都打在了阿誠身後。阿誠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跑，聽見身後陸續有慘叫聲和倒地的聲音。他一邊驚訝于自己如此幸運，居然一槍也沒挨，一邊拼命地跑，然後猛然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塔的大門。

阿誠回過頭去，看見身後倒下了大概四五個人。但槍聲停止了，應該是槍手換子彈的時間。趁着這個空當，第二波小隊的人趁機沖了進來。為首的那個遠遠地對阿誠喊：“快上去，幹掉那個狙擊手！”

阿誠應了一聲，便往樓梯上跑。他估計得不錯，這塔的确有四層樓高，只是第四層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房間堆滿了機器和文件。阿誠又轉了幾圈，突然發現，在一個屋子的角落裏有一個通向天花板的階梯。這時他聽見外面樓梯被蹬蹬踏得作響，知道大隊伍已經都進來了，便喊道：“來這裏，這裏應該通向狙擊手的藏身地！”喊完，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又下了決心。上去，直面狙擊手，搶個頭功！

樓梯很狹窄，只能容一人上去，并不好爬。穿着裝備的阿誠把旁邊的護欄撞得哐哐響，讓他不由得懷疑，上面的人究竟是怎麽上去的。好不容易爬到了頂端，阿誠多了個心眼，把沖擊波槍的側面護在面前，然後往側面一滾——他害怕那個狙擊手的槍口正對着他呢。然而槍聲沒有響。阿誠顧不上奇怪，趕緊爬起來，端起沖擊波槍，大喝一聲：“不許——”

他的“動”字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看到一支老式射擊槍的槍口正直直地對着他的雙目之間，距離不超過五厘米。阿誠登時覺得仿佛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完蛋了，自己這平庸無趣的短短一生此刻就要葬送在這裏了。他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槍聲依舊沒有響。什麽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靜悄悄的。

阿誠慢慢睜開了眼睛，然後他感覺渾身凝固住了。他看見了那個狙擊手的臉，就在那支射擊槍後面。

是他白天在野外碰見的那女孩。

女孩小而圓的眼睛正凝視着他，那眼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她面無表情，但眉頭微微皺着，好像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阿誠注意到，她依然紮着麻花辮，可是身上的衣服卻變了，變成一套深藍色的軟風軍裝。阿誠突然覺得，她看起來好陌生，好像另外一個人。就在這時，後面進來的士兵上來了。幾乎就在幾秒鐘的時間裏，那些士兵已經撲到了女孩的身上，将她摁倒在地，那支老式射擊槍也被甩在了一旁。阿誠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的雙手被反剪起來，臉貼在地面上。但她的眼睛依然望着阿誠，有那麽一瞬間，阿誠竟然有種錯覺，仿佛看見了她的微笑。

沖進來的泰拉中隊很快占領了整座塔樓。阿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那個閣樓，又怎麽回到了自己的小隊裏的。就連艾堯滿面笑容地拍着他的肩膀時，他也渾然不覺，只是感覺手腳冰涼，身體僵硬得可怕。

“喂，哥們兒。”艾堯感覺出來他有些不對勁，“怎麽了，還在後怕嗎？”他看似理解地拍了拍阿誠的背，說：“你可真是太幸運了，後面起碼有八個傷了，你是打頭陣的，卻毫發無傷，真有你的！”艾堯越說越興奮，“這回你可立了大功了。”

阿誠機械地點了點頭，艾堯還在滔滔不絕，但他已經聽不見了。突然間，他如夢初醒，抓住艾堯的手，急切地問：“你剛剛說什麽？”

艾堯不明所以：“我說，你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你，我們也不可能活捉到那個女狙擊手。哇你不知道她的手裏有什麽，是遙控殺傷武器的開關啊！要是她在被抓之前按了那麽一下子，咱們這些人，可就跟這塔樓一起玩完了……”

他看阿誠臉色凝重，以為他被吓到了，便又安慰說：“別擔心，那個女狙擊手已經被控制住了，隊長在審她呢。我跟你說，你真的要發達了，你不知道隊長知道她還活着的時候有多高興……那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後邊去了。”

阿誠臉色變了：“隊長在審她？”

艾堯點點頭：“是啊，就在四層的檔案室裏。哎，阿誠，你要去哪，你不休息了嗎，這可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啊……”

Advertisement

檔案室裏有不少士兵，正在翻箱倒櫃，好像在找什麽東西。阿誠走了進去，看見隊長和副隊長站在房間深處，面對着一張桌子。那女孩就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雙手拷在身後，她低着頭，麻花辮有點散了，幾縷亂發垂在額前，阿誠看不見她的表情。站在旁邊的還有一個人，阿誠認出來那是中隊裏唯一懂得軟風語的随隊翻譯。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跑進來，喊了一聲“報告”。隊長轉過身來，點了點頭，那士兵便答道：“報告隊長，我們已經把整個塔樓搜索完畢，沒有看見您要找的那份文件。”隊長的臉立刻陰沉下來，他示意士兵可以離開，然後轉向翻譯，冷冷地說：“問她，文件究竟在哪。”

翻譯對着女孩叽裏咕嚕講了一通軟風語，但是那女孩沒有絲毫反應，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阿誠感覺到隊長的周圍籠罩了一片寒氣，讓他即使站在距離很遠的門口，也忍不住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他太了解隊長的這種寒意了。還在新兵訓練的時候，他就已經親眼見識過這位隊長不動聲色打擊異己的傑作。阿誠感覺一陣不安湧上心頭。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還未開口，對方幾人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副隊長看見他，倒是比以前熱情了不少：“阿誠！你這次立了大功，很不錯！”

但隊長看着他的眼神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盡管他正在微笑着。“你的功勞我們以後再慢慢讨論，放心，不會虧待了你。”他和顏悅色地說，然後那笑容消失了。“你先出去。”他命令阿誠，又轉向房間裏的其他人，“你們都先出去。”

這個時候，女孩擡起頭，看了阿誠一眼。那是怎樣的眼神？阿誠覺得那眼神變了，不像白天遇見她的時候，雖然機警，卻還有些天真平和的快樂。可是現在，那眼神仍然是淡淡的，卻顯示出一抹揮之不去的傷感，甚至有種平靜的絕望。阿誠的腳步凝固住了，但房間裏的人已經紛紛離開，就剩他自己了。隊長盯着他挑起了眉毛，阿誠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走，對方可能就按捺不住僞裝出來的禮貌，會叫他馬上滾出去的。于是他敬了個禮，轉過身，走出房間，帶上了門。此時屋裏只剩下隊長、副隊長、翻譯和那女孩四個人了。

阿誠離開檔案室剛不過三步，就聽見房間裏面傳來了桌椅倒地碰撞、桌上物品噼裏啪啦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聲音。還有，混雜着隐忍痛苦的嗚咽女聲。阿誠咬了咬牙，強迫自己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小隊中去的。艾堯他們剛剛完成了一輪搜查，現在正在休息。看見阿誠回來了，艾堯告訴他，副隊長已經下令就地駐紮，直到他們獲取來自泰拉總部的指令再說。技術小隊的人已經接管軟風的全部人工智能系統和基礎設施，配合遍布整個星球的監控系統，要找到軟風君主的去向并不是難事。艾堯覺得，下一步帝國軍團應該會派更多增援過來，畢竟搜索整個星球就不是這個三十人的中隊能夠處理的事情了。

“這次行動本來可以算是搞砸了。”艾堯說得頭頭是道，阿誠問他哪裏聽來的，他很自豪地說，是從二中隊那個跟副隊長關系很好的哥們那裏聽的，“行動的目标本來是精确打擊、定點清除，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走漏了消息。”艾堯繼續解釋，“這個鍋要算在第一小隊頭上，肯定是他們在野外的時候沒有好好清場，出現了一兩個漏網之魚。”

艾堯看阿誠臉色不好，便安慰他：“不用擔心，不關咱們第三小隊的事情。更何況你想出了攻進塔樓的方法，又制止了女狙擊手炸毀塔樓的舉動，救了全中隊的人——就算第一小隊有人要為消息走漏擔責任，你的功勞一定會被獎勵的。”他越說越興奮，對着阿誠喜笑顏開：“你說，會不會我們第三小隊一起沾光啊？哇老兄，你要是發達了，可一定要挺我啊！”

阿誠感到內心一陣苦澀，勉強笑了一下，不過大概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感到一陣又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也不知是對莫名擔責的第一小隊，還是對那個成了俘虜可能正在受苦的軟風女孩。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阿誠無論如何也無法将那個白天看到的溫柔清新的女孩與此刻穿着軍裝的女狙擊手聯系在一起。軟風軍人是敵人，可是那女孩……就只是一個女孩。

突然有一個士兵跑了過來，叫了一聲阿誠：“副隊長叫你去檔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