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世道不公

這次出宮離上次已有大半個月,江尤所見和上次完全不同。

上次江尤出宮時,北街街道兩旁還有些許小攤,路上還能碰上普通百姓,而如今,小攤販已經變成了一個個面黃肌瘦的五六歲孩子,他們多數赤身跪在地上,頭上插草,旁邊站着一個大人。

那大人目光熾烈的看着來往衣着光鮮者,街道上多數是府上采買的奴仆,或是閑來無事逛店鋪的士族之人。

花容上前去問,為何要來國都賣女,有幾個人說,是因為有人在國都收這樣大的孩子,他們才來賣的。

江尤聽後臉色堪比鍋底,整個國都,收五六歲孩子的只有她那個不正規的孤兒院。“先去找張奇。”

見到張奇後,花容将街上的事同張奇說了說,又疑惑問道:“女公子叫你收留孤兒,不是叫你買孩子,為何會引來這樣多的人?”

張奇穿着布衣,看上去和那個小乞丐已是完全不同。江尤為他請了西席,教他識字明理,讀書後,先生教授的知識,和張奇接觸到的一切,都不相同。

書中說,女子該安安分分的,但江尤她從不安分,書中說,讀書該報效國家,如今國家一片混亂,張奇身為江尤手下,很清楚江尤在其中做了什麽。于是他有些迷茫了。

先生教的和江尤做的,哪一樣才是對的?

江尤端坐桌前,一舉一動都透露着王室的優雅從容,張奇看着覺心上一燙。他和江尤同歲,卻是天差地別。“正是因為女公子心善,收留孩子,那些人才會貪圖錢財,将孩子賣了。”

江尤聞言,呼吸一滞,随後臉色徹底陰沉下去,心頭一股怒火猛然竄起,任憑她用盡理智,也壓不下去。

“什麽意思?”花容皺緊眉頭,瞪了眼張奇,“你是在責怪女公子嗎!”

“花容,你錯了。”江尤深吸口氣,“張奇,日後你心中有何想法,大可以直說,不必拐彎抹角。我問你,外頭當真如此亂了?”

張奇擡頭,有些驚奇的看了眼江尤,又迅速低下頭去,握緊雙拳,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憤怒。江尤和他見過的貴族都不一樣,她從不會因為他的無禮而大發雷霆。

但這世上怎會有脾氣如此好的公主?更別提江尤行事手段詭谲,若不是江尤,或許公子文早已打敗公子白,成為孟國新君,孟國的百姓早就安穩下來了。

“女公子,您為何一直幫着公子白對付公子文?國不可一日無君,再這樣下去,百姓會過的更為辛苦!”張奇在質問江尤,他豁出去了。如今的他還不是後來的枭雄,十六歲的張奇不懂得何為隐忍,他還有一腔熱血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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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腔熱血,讓他踏過了世俗對上下階級的固化,讓他敢于發聲。

花容被張奇突然之間的爆發吓了一跳,自她出生,從未有人敢對王室公主這樣無禮的說話。

“你認為,百姓流離失所,賣兒賣女,是我的錯嗎?”江尤的聲音,猶如冬天裏的一盆冰水,從張奇頭上澆下,澆滅了他無腦的熱血。

“是!”張奇猛地擡頭,這是他第一次直視江尤,他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表情十分猙獰,看上去有些可怕。

但江尤從他顫抖的拳頭看出,他不過是虛張聲勢。

“愚蠢!”江尤斬釘截鐵的語氣,震得張奇臉上表情逐漸變得呆滞,“若沒有我,大兄二兄便不會争嗎?右相入國都,是在父王死後不過三日!他本在邊境巡查,若無人報信,無争奪之心,他為何要日夜兼程,累死數匹寶馬回來?父王曾說想立二兄為太子,此後不過幾日,他便暴病而亡,你以為這是巧合?父王身邊能人衆多,誰能無聲無息讓他患此急病!是我嗎!”

被江尤猛然爆發的氣勢壓得不敢說話的花容聽到這兒,有些糊塗了,好像真的是女公子讓王上患病啊。

不過要王上命的人,确實是孟宣夫人。

張奇哪兒聽說過這些宮闱之事,他不想相信,但江尤說的太完美,他找不到破綻。

“青禾縣雪災兵禍之事,我若沒有透露給大兄,青禾縣如今安在?”

江尤的這句話,讓張奇瞳孔一陣緊縮,他強撐的肩膀和脊梁徹底塌下,如同被那雪災壓垮的房梁。他喏喏的應了聲:“不、不會在了。”

青禾縣逃出去那麽多村民,若不盡快滅除青禾縣,日後說起來會是趙赟為官履歷上的污點,右相和公子白一定會幫忙掩蓋一切,青禾縣不過是個小縣城,這次魏國犯境,大可以将一小股魏軍引過去,借助魏軍之手,滅了青禾。

然後趙赟還能借用當地豪族私兵滅了魏軍,到時候朝廷不光不會治他失職之罪,還會獎賞他殺敵有功。

至于那些無辜的百姓,那些高官士族是高高在上的貴族,他們不會在意地上蝼蟻的性命。

“張奇,你能為百姓着想,是件好事。但如今這世道便是如此。我身為孟國公主,尚且不能自由,若不是父王去了,我便要被母後嫁給呂恒公,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江尤說着,苦笑搖頭。“我所能做的,只是盡我所能求生,還有幫百姓一把。”

剛柔并濟,江尤曾經聽說過,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忠誠,首先是要打動對方的心,然後用足夠的利益捆綁對方。

“女公子,奇知錯,是奇太過狹隘,想岔了!”張奇起身,像江尤行了一禮,“但孩子是否不要再去買了?那些人賣兒賣女,只是為了錢財。之前我買的全是孤兒便也罷了,如今這些可都是有父有母的孩子,有些父母已經老邁,将孩子賣了,日後家中田地誰來耕種?誰來照顧他們,如何傳承香火!”

“外頭已經很亂了對嗎?”江尤問着,張奇點點頭,她接着說道:“身為父母,若不是走投無路,少有人會賣兒賣女,他們不知道賣了兒女,日後會過得更苦嗎?”

張奇遲疑了,百姓是沒讀過書,但他們不是傻子。

細水長流的道理,百姓比任何人都懂。賣兒賣女無異于飲鸩止渴,他們會不知道?

“能出錢買奴仆的,必是家中富裕。兒女尋了好東家,便能吃飽穿暖。得了一筆錢財,便能買糧食活下去。”江尤起初也受不了買賣人口,但現在這個世道,又能怎麽樣呢?

孟國魏國要打仗,國內士族豪族争鬥不止,王室內部操戈,朝堂動蕩不安,天下亂則百姓苦,沉重的賦稅讓他們辛苦一年得不到半斤糧食,只得将土地賣給豪族,依偎在豪族之下過活,但豪族也會死于争鬥中,豪族滅了,他們的田地就成了別人的,豪族養不起他們,就會将他們一家老小趕出來。

沒錢沒糧沒地沒屋,他們只有自己了。

想活下去,不賣身為奴,又能如何?

“年紀大些的孩子,可以賣入伎館,可以充軍或為壯奴賣入豪族,年紀小些的孩子,要不就活着,要不就死了。五六歲的孩子,沒有人願意要,他們吃得多幹得少,對于那些人上人而言,賺的不多,便是虧本買賣。”

江尤說話緩慢時,語氣有些清冷,卻無比現實。張奇想起了曾經同他一起逃難的寡婦,她死了,她腹中孩子也沒能出生。

張奇嘴唇顫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才說請江尤不要再買孩子,現在又恨不得讓江尤将所有孩子買下來。

江尤可以給那些孩子一口飯吃,給他們一個住處,雖說江尤的目的不純,但至少那些孩子在她手中,能活久一些。

能活一天,便是一天。

“為何世道如此不公?難道普通百姓便不應該活着嗎?”張奇被江尤的一串話打擊的開始懷疑自我,懷疑世界。

江尤揮揮手,花容趕忙将一直拎着的包袱小心放在地上打開,裏頭是張奇不認識的東西和幾卷竹簡。

奇怪的東西是書。做書的紙算不上好紙,泛黃還有股怪味。

江尤之前用伥鬼做了幾單情報生意,發戰争財是老祖宗給她的寶貴經驗,在公子文和公子白打架的時候,她販賣情報賺了不少錢。

她用錢買了別院,用錢安置一堆孤兒和張奇,她還用錢去國都外頭買了荒地,讓花容買了十來個能工巧匠,為她研制造紙術以及活字印刷。

造紙術幾天便出成果了,活字印刷進度條緩慢進展中,因為現在的紙根本無法印刷,江尤需要時間。

五本書,一本三十頁,和後世的a4紙一般大。厚度一厘米左右,紙張手感很糙,接近後世用來擦屁股的草紙。

上頭的墨跡有些模糊,但能看出大概,側面用線封着,裏頭是江尤寫的知識,她日夜不停寫了兩天。

她的毛筆字傳承自原主,真要是她自己寫,那還不寫滿張狗爬。

“讀書才能明理,這些書你拿去看,莫要讓他人看見。好好認字,自學這些書,待你學會後,将書上的東西刻在竹簡上,教給孩子們。”江尤指着那些書,“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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