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此間後事

原攸離開後,江尤自己坐了許久, 久到日落夜深, 花容從外頭帶了一身水氣入殿,涼氣激的江尤一冷。

“見過皇上, 聽青竹說皇上還沒用晚膳?可餓了?”花容先關心江尤有沒有吃飯,自從江尤登基為皇,江尤就開始了一日三餐吃不全的忙碌生活。

真忙成狗。

只是這次江尤不是因為太忙而忘記吃飯,而是她真的沒有胃口。

“花容, 藺珏、鄭順、崔信與賈文淵,他們每一次跪拜我,每一次站在朝會上時,有沒有想過, 這個國家會在他們手中, 變成什麽模樣?”

花容疑惑的歪了歪頭, 她站在殿下仰視江尤, 只看到了江尤鬓角的一絲白發。

每個人都會有白發,只是江尤之前從未有過一根白頭發的。

花容看到過江尤晝夜不歇為國家殚精竭慮,看到過江尤戰争時死傷太多而夜夜驚夢, 但她沒見過江尤這樣冷硬的模樣。

她嘴中是疑惑,眼中卻是全然的決心。

“肯定想過,屬下出身低微,身為伥鬼為皇上所用,茍活世間十年,有時屬下都會想, 日後的華國會是什麽模樣。大人們為華國費盡心血,想必更會時常憧憬以後的日子吧。”花容從不懷疑藺珏等人的忠心,他們對江尤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江尤卻容不下他們,新法容不下他們。

不,不是容不下他們,是容不下他們的家族。

但對于一個世家子來說,家族就是他們的根,他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全靠了家族的培養,讓他們選擇江尤而舍棄家族,是萬萬不能的。

原攸今日來,又選了江尤,就是抱着遺臭萬年的心。他願意為江尤擔此罵名。張奇拿出新法,頂了花容的位置,他們兩人都要為了華國的未來而犧牲。

“皇上,人終會一死,可要死得其所,卻很難。”花容想,如果江尤要她為了華國的未來去死,她會毫不猶豫的舍棄生命。

如果活着已成了國之蠹蟲,何妨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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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尤微微合眼,再睜開,“拟旨,新法已立,傳遍天下,今日起建立土地司,丈量土地,司長由監察司孟青任職。自今日起,監察司分為東西二司,東司由監察司司長原攸為主,職責不變,西司以張奇為主,徹查違反新法之人,從嚴審判。情報局并入西司,必要時,西司可調兵萬人。”

花容神色一正,躬身稱諾。

自今日起,華國會進入新的篇章。

東司長原攸以違反新法為由,抓捕原家三百餘人,俱是判了斬首之刑,在監斬原家三百餘族中兄弟姊妹後,原攸再也沒有笑過。

次年,西司長張奇以謀逆叛國之罪,斬殺鄭家上下千餘口,包括東司督查使鄭順,無有活口遺留。

第三年,東司長原攸抓捕藺家子弟四百餘,包括于官府任職的士大夫藺珏,秋後問斬于市井。

深秋的楓葉紅了一地,原攸在與藺珏關系好的那幾年,曾協鄭順、崔信一同到藺珏府上設宴小聚,那會兒他覺得藺珏院中的楓葉樹紅的好看,還曾留詞一首,來贊美他們之間的知己之情。

時隔三年,再度登門,卻是物是人非了。

“你來了。”

重重幕簾之後,青煙袅袅升起,藺珏輕輕彈奏着琴,體味着那蒼涼的餘音。

他擡頭,看向幕簾之後的原攸。

他像是看到了二十多歲的原攸,那時的原攸意氣風發,每次見他,總要嬉皮笑臉的貼上來,為了能說服他投效江尤,原攸沒少在他這兒吃閉門羹。

“以你的性子,更适合做一清閑散人,不應該做劊子手。須知手中的刀越銳利,越是會傷人傷己。”藺珏想到這兩年原攸殺了多少人,重重嘆了口氣,“我聽小妹說,你已經許久沒笑過了。”

“無甚好笑。”原攸彈了彈身上的白衣,衣角繡有白虎,面目猙獰可怕。“我自知罪孽深重,若有朝一日刀向我揮來,也是應該的。”

藺珏沉默一瞬,随後輕按琴弦,止住了餘音。他起身,長長的衣袍劃過桌案與地板,一路行到幕簾之後。

“這樣做有何意義?須知百年後,一切皆會再次輪回。”藺珏一直不贊同新法中對世家大族的處置,江尤本是始皇,如今已是罵名震天,想必青史之上,江尤的名聲也好不了了。“你曾同我說,你為名而活。殺親族,手刃同僚,如今還将刀砍向我,你的名呢?你不要了嗎?”

原攸自殺了三百餘名原家人後,就一直身穿白衣,除非是大朝會,否則他身上不會有第二種顏色,他為親族三百餘人披麻戴孝了三年,卻還是無法堪破心中魔障,“藺珏,我以前覺得名聲很重要,若能青史留名,吾死而無憾。可如今我卻發現,世間之事,不能事事如我所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到如今,我依舊相信皇上會建立一個空前強大的國家,這個國家,不再擁有內部的威脅。其實我早就想到這一天了,她在征戰天下時,就主張打壓士族。”藺珏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被餘晖照着,打在眼下一片陰暗,“她出身王室,孟王室被士族壓制的那樣慘,不怪她對士族敵意頗深。且若士族存在,于皇權一統,實在是個巨大的威脅。那兩年,我一直不臣服皇上,除了藺家與原家有心鬥氣外,也是因為這個。若是可以,我寧願在藏書館講學一生,也不願踏足官場。”

“藺家世家千年,千年風雅,這樣大的名聲,你若不臣服皇上,當年就留不下了。”原攸知曉江尤為人,在江尤眼中只有兩種存在,敵人與朋友。“你我姻親,還曾為朋友,如今我親自送你上路吧。”

藺珏颔首一笑,撥開眼前幕簾,夕陽的光打在他臉上,他依舊是那個一身清骨的端方君子。

風吹過,楓葉飄散落了一地,遮蓋了那溫熱的鮮血,這場瘋狂,終于結束了。

後兩年,崔家與賈家臣服,乖乖送上家中私田,遣散家中佃戶大半,崔信與賈文淵同時辭官,其官職由去年的狀元田萌與前年的狀元宣擇接手。

至此,一場“滅世”之災,為期五年,宣告結束。

科舉的威力此刻終于發揮出來,原本被士族們認為毫無作用的科舉,竟然成了此次王權與士族競争的主要籌碼。正是因為有藏書與桃李兩家學院,還有更多由科舉選拔出的人才,江尤将幾個大世家的勢力從朝中拔除後,朝政上沒有出現大亂子。

科舉出身的學子,尤其是在藏書學院讀書的學子,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接手任何工作。

五年之後,華國恢複了平靜。

土地司自從“滅世”之亂過去後,日常就變得很清閑,每日只需要登記土地即可。如今想要買賣土地,需要到衙門辦手續,且每個人丁名下有多少土地是定值,這些土地是不能買賣的,只能租賃給他人,租賃土地則要到土地司登記,土地司必須核實雙方身份,還要規定監督租賃的銀錢,避免勢大的一方租賃土地卻不及時給與租金。

忙了五年,孟青偷了閑,拎着酒壺就跑去找周阮了。

當初監察司分立東西兩司,西司主要是為了對付士族和推廣新法,如今那些龐大的世家已經元氣大傷,西司存在就有些多餘了,江尤又将西司中的情報局獨立出來,同時改西司為律法司,專門用來研究律法,每年可以提議修改一兩條律法,因地制宜的去調整律法。張奇為律法司司長,周阮為督查使。

督查使已經成為了各司副手的官職,督查使要負責輔助司長,同時也要督查司長與各司官員的行為,有直達天聽的權利。

“前幾日,我兄呂運去天上京,為我尋來了那邊的果酒,我已經許久沒喝過故裏的酒了。今日休沐,特來尋你喝上一杯。”孟青眼角笑起來已有了細紋,之前土地司要丈量土地,她跟着跑了許多地方,路上挨餓受凍也是有的,壞了身子,衰老的比旁人要快,“之前還要多謝你指點,若不是你幫忙,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安置我兄。”

江尤最讨厭朝中大臣拉幫結派,雖說私下有不少黨派,但在江尤面前,誰也不敢表現出來,所有人都一心為了國家兢兢業業的工作。

孟青所說的兄長呂運,是她幹娘的兒子,讀書上并沒有太多天賦,好在經商是把好手,之前孟青壓着呂運,不敢叫呂運出頭,怕被言官攻擊,還是周阮想了個法子,讓呂運去試試考天上京的鹽官,這才叫呂運不至于被埋沒。

“謝我作甚?呂大哥與你我一同長大,他有多少本事我清楚,你別的都好,就是太過謹慎。做鹽官是呂大哥掙來的差事,他憑自己本事得的東西,你可別叫他再藏着掖着了。”

周阮喝下一口酒,想到前幾日皇上尋她過去說的話,心事重重的說道:“我看皇上是不想成親了,朝中為了後嗣之事争執不休,皇上之前說,想立田萌為太女。”

“田萌?”孟青吃了一驚,後又理解的點點頭,“田萌自九歲就在皇上身邊,她是被皇上培養長大的,之前她接了官府的差事,做的一直很不錯。當年在藏書學院讀書時,她最是聰明機靈了。”

“當年魏婢子奔逃入西邊草原,田萌去魏王宮查她父親的事,最後連她父親的屍體都沒找到。因着此殺父之仇,她對西邊一直憋着口火氣,若她掌權……”

周阮的話孟青明白,當年的魏婢子在西邊建立了國家,如果田萌登基,為了報父仇,誰知道她會不會挑起戰争。

只是孟青覺得,田萌不是個沖動的人。

“你該信皇上的眼光的。前些日子兄長回信,同我說了許多天上京的事,咱們已經有五年沒回去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孟青喝了口酒,有些醉了,喃喃道:“如果我娘也生在華國就好了……”

周阮悲傷的嘆口氣,五年前,孟青的母親病逝了。

如果她的母親生在華國,自小就能讀書,不會有人說女子生來卑賤的蠢話。孟青的母親是個堅強獨立的女子,孟青那麽會讀書,她母親一定也很聰明,或許能考入藏書學院,可以通過科舉為官,為民造福。

反正,不可能年紀輕輕嫁給一個窩囊的男人,一個愛賭錢,還窩裏橫的男人,為了和這個男人和離,和父母決裂,一輩子都沒法回故裏看一眼。

這世道,終會變得越來越好吧。

周阮也有些醉了,“阿青,你說後世會如何說我們呢?位高權重的女皇,女官,女将們……後世,又會是何等光景啊?”

此間後事,只待後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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