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九月底的邶城,大風起兮。在大街小巷,天橋上下,公交地鐵路口,都可以看見飄揚的黃葉,偶爾還會有晚夏還未凋零的花卉,外瓣一圈枯萎的卷邊,花心依然柔嫩,有種可愛的倔強。

言蹊在周五的下班晚高峰接到發小兼死黨柳依依的電話。約她明天一起爬山賞楓葉。

言蹊剛好在紅綠燈路口停下,聞言一笑,從小看到大的楓葉,還要必須抽周末人最多的時間去?明顯醉翁之意。

她說:“有事快說。沒事就算了,我周末只有一天休息,不想出去。”

柳依依笑道:“嘿,我這不是想你了嗎?你實習怎麽樣?順利轉正的話,我以後是不是就能在電視上看到你了?”

言蹊:“早呢,八字還沒一撇。”

柳依依:“我反正對你有信心,我絕對支持你。就是你呀,千萬不要播新聞,老氣橫秋,內容沒意思,穿什麽也沒人注意。半個小時下來,就只記得那句“觀衆朋友晚上好……”

言蹊:“……你是不是對電視傳媒行業有什麽誤解?不是随便的人都能播新聞的好嗎?”

柳依依在那邊笑得花枝亂顫。

言蹊笑道:“我現在是實習,沒有固定的崗位。”

她驅車過了紅綠燈路口,看了眼腕表。五點剛過一刻鐘。

柳依依道:“何必要實習那麽辛苦啊,讓你大哥跟你臺裏的領導打聲招呼,想進什麽部門就進什麽部門,想去什麽頻道就去……”

言蹊打斷她:“我大哥才不會允許我這樣子,再說我想自己努力,如果順利留下,就工作,不順利的話就回校考研。”

柳依依道:“……好吧,你都想好了……”

言蹊:“你就直接把你要說的話說出來吧。不要拐彎抹角。”

柳依依這才說真話:“好啦,是高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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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蹊放慢速度,前頭車輛開始擁堵,前面是一輛的士,她開的是Chopster,她速度控制得再慢上幾分,聞着車內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氛。然後她才開口:“他怎麽了?”

“你真要和他分手呀?”

言蹊:“他決定出國,我留在國內,好聚好散,和平分手。”

高既明是她同校師兄。剛認識的時候他研二,她大二。

邶城大學校園裏有最适合年輕人戀愛的景色。春日晨起的花徑,夏日午後深藍色的湖,秋天的飒飒而落的桂花,冬天的圖書館。他們一起見證過,驚嘆過,享受過。那兩年彼此真真切切地相愛過。

“我還不是怕你後悔啊……高既明,你們學校高材生中的高材生啊,還有……你們真的很合适,都沒吵過架,就這麽斷了很可惜啊。”

挂電話前柳依依這麽說:“他在西雅圖你知道吧?說打了好幾次電話你都沒有接。然後他瘋狂打我電話……我在倫敦好嘛?時差啊時差,也不算好時差再打!”

“反正我把話帶到了,你決定吧。”

言蹊沒有表态,過了一個擁堵段,道路開始暢通,她踩下油門,加速。

好聚好散,她覺得是這樣。而且她到機場送了高既明。

機場游客來往密集,人聲嘈雜。高既明身材高瘦,穿了件卡其色長風衣,文質彬彬,在人群裏十分搶眼。

他說:“一定要分開嗎?”

言蹊笑了笑說:“我可以異地戀,你肯定也會說你可以,但我們都知道你堅持不住。”

邶城大學是全國前十名的高等學府,高既明的編程專業是全國數一數二的,他學的好,長得好,在大學裏桃花不斷。

高既明說:“言蹊,你這麽說不公平,我可是很辛苦才追到你的。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

他長得一對不鋒利的眼睛,僅僅是平常看人,就能讓他目光所及之處感受到一種專注深情。這是他的殺手锏,最能吸引女人的地方。即使他已經有女朋友,還會有人當着她的面對他發生表白。

以往她不介意,不代表她能一直不介意。

言蹊搖了搖頭,拍拍他肩膀:“我決定的事情不會改變,你知道的,我們現在分開,不會有芥蒂,多年後還能再見。”

她搖下車窗吹了點風,中止了回憶。她一旦決定了,就不願意搖擺。言蹊對生活裏的選擇有強烈的直覺。

比如她讀書選了新聞作為第一專業,中文是第二專業,比如她選擇攝影作為她的愛好而不是職業,比如她畢業放棄了保研選擇了工作,選擇了進電視臺,比如她大學裏在衆多追求者接受了高既明,現在又選擇了和他分手。

她都是靠直覺,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一旦決定,竭盡全力。然後再聽天命。

柳依依說她太理智了,其他事也就算了,感情怎麽能如此理性?又不是自來水,說開就開,說關就關了。

“我見過你跟高既明一起的樣子,沒人會懷疑你們不相愛。和他分開,你不會難過的嗎?”

難過麽?她當然會難過。畢竟是初戀,也曾因愛而喜,因愛而傷,患得患失,輾轉反側。愛與不愛,有時候很奇怪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決定放下而且忘懷。她不願意再花時間去想。何況工作真的很忙。

言蹊看了下腕表,已經六點了。天空矮了下來,雲朵染了橘邊。又是個紅綠燈,旁邊停下來一輛凱迪拉克,副駕駛有個幼兒園小女孩在叽叽喳喳:“爸爸……剛才的披薩可好吃了,我們再在外面玩一會兒嘛……不要那麽快回家。”

“寶寶,都一個多小時了,我們得快回家啦……”

言蹊眼前忽然晃過陶安之的臉。

一個月過去了,陶臻臻已經出國,不知道那個年幼的小女孩現在怎麽樣了?

言蹊還記得當時那個回頭的眼神。

風聲綿和,秋葉翻飛,那個小女孩,發絲被吹亂,花苞一樣的小臉蛋,那對眼睛水盈盈的。離得遠了,在光的反射下,似乎下眼睑有微光,仿若淚珠。

言蹊心裏波瀾起伏,可以拍攝下來,應該會是一副好作品,但她沒有。不是因為當時手中沒相機,而是她做不到。

那天,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她跟陶臻臻要了陳慕齊的電話號碼。過了幾天,她打電話詢問陶安之的情況。陳慕齊以為她是替陶臻臻問的,漫不經心地說上幼兒園去了,不然還能幹嘛?

言蹊沒有否認,還問了是哪家幼兒園?陳幕齊電話那邊有女人調笑的聲音,他想了半天才說出名字。

那家幼兒園剛好就在這附近,但是這個點早就放學了吧。

言蹊猶豫了一下,還是轉了方向盤,驅車開往。

她開着導航找到了幼兒園的地址,目光逡巡一圈,在空中一滞。

六點多,幼兒園早已下班,門都關上了,門口的花壇邊坐了一個小身影,還有那只熟悉的兔子書包。

黃昏時分,天空越發矮了,那個小小身影衣着單薄,在晚風地吹刮下蜷着,盯着地上。

像只無人認領的小動物。

言蹊心一緊,又是可以入畫的鏡頭。然而她還是……

她開門出來,朝她走過去。

這時,一個保安模樣的大爺先她一步,沖那個小身影說:“孩子,六點了,今天也沒有人來接你嗎?”

小身影沒有動。

大爺嘆一口氣:“好孩子,快回去吧,我送你搭車……”

陶安之點點頭,轉過臉來對他微笑,目光與言蹊對上。

她一愣。瞪大眼睛

言蹊微微牽起唇角,走到她跟前。

“你是來接她的?太好了,孩子都等了一個多小時了……哎……”大爺總算放心離開了。

“還記得我麽?”言蹊掃了一下地上,發現地上用白粉筆寫了“H(1) He (2)Li(3) Be(4)B (5)C(6) N(7)……”

這是英文字母?不,不對……

言蹊驚訝地發現,這是元素周期表前面幾個元素的縮寫。這是她寫的?

“我記得你……你叫yan xi 。” 小女孩奶聲奶氣的聲音。

言蹊臉上笑意加深,有趣地望着她。

安之說了後發覺直呼大人名字不禮貌,她讷讷地加上三個字:“……大姐姐。”

Yan xi……大姐姐?

這輩份……言蹊撫額。如果她媽媽不是自己同學的話,那麽“姐姐”這個稱呼也沒錯。

好吧,記得就好。

她遲疑了幾秒,到底沒有問出來“為什麽沒有人來接你”,答案也不難猜到。

于是她問:“餓了嗎?我帶你去吃東西?”

言蹊領着安之進了肯德基的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不健康的油炸食品也應該不适合小孩子吃。經歷過上次給未換牙的幼童吃冰後,她本來剛才想帶她去吃點健康的。

只因她在車上多問了一句:“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嗎?”

陶安之指:白爺爺。

言蹊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白頭發白胡子的肯德基爺爺慈祥地笑着。

好吧……

“我去點餐,你坐好,等我。”言蹊跟她說完,就去排隊。

陶安之按了按咕嚕嚕叫的肚子,點點小腦袋,乖巧地坐好。肯德基正是晚餐的高峰期,人數衆多,有些嘈雜。有情侶,有家庭,也有幾個單人吃飯。

陶安之很開心,她看着言蹊排隊的背影,修長高挑,她穿了件灰藍色的襯衫,牛仔褲。細細的腰肢,長長的腿。

安之用自己貧瘠的詞彙量艱難地描述着她,只覺得她好看極了。觀察了一圈周圍就餐的人,沒有人比她更好看。

言蹊點完餐,帶着她去洗手,入座。

她點了個兒童餐A餐,土豆泥,蛋撻,小薯條,還有小杯的九珍果汁,還給她拿了個套餐玩具。自己則要了個漢堡套餐。

安之看到那個玩具都顧不得自己肚子餓了,眼神發亮。言蹊幫她打開。

白色的小兔子兩頰各有一朵小腮紅,抱着一個鼓,一按,左右爪子開始咚咚咚咚打起來。

安之小臉蛋被燈光映得紅彤彤的,她興奮地在椅子上動了動,帶了點不敢相信:“給我的嗎?”

言蹊含笑地看着她,“當然是給你的,你是不是屬兔?”

安之雙手捧住兔子,右邊臉頰的酒窩深深的,她圓圓的烏溜溜的眼睛彎起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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