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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引以為傲的孫子,老太太淩厲的眉眼立即柔和下來,擡手道,“且坐下陪我聊聊,那些個糟心事等你母親來了再說。”

虞品言扯唇微笑,坐到老太太對面替她泡茶。

半刻鐘後,林氏姍姍來遲,頭上無任何珠釵,只鬓邊別了一朵白色的絨花,眼圈泛着紅腫,想是又哭過一場。

老太太自顧飲茶,頭也不擡的道,“俊傑已去了十年,你這還戴着孝,做給誰看?平白給府裏添晦氣!”對這個兒媳婦,老太太是萬般不喜。兒子在時不許兒子納妾,弄得侯府人丁凋敝,獨木難支。兒子亡故又逃避現實,丢下一雙兒女和偌大的家業不管,只知哭天抹淚。

幸虧她身體還硬朗,掌的了家務,又幸虧孫子争氣,頂得住門楣,否則永樂侯府早被那幫豺狼虎豹瓜分幹淨了,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想到這裏,老太太面上更帶出幾分憎惡,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林氏抖了抖,連忙墩身行禮。

虞品言掏出帕子,替祖母擦拭不小心濺到手背的熱茶,嘴角噙着一抹淡笑,仿佛完全沒看見母親頻頻投過來的求助目光。于他而言,父親死去的那天,母親也同時死去了。如今的母親只是一縷暫時停留在陽間的幽魂,早晚要下去與父親團聚。這話雖然不中聽,可從五歲開始,他不知從母親嘴裏聽過多少遍,慢慢地,對她便也沒了期待。

她心裏除了死去的丈夫,容不下任何人,就連那塊冷冰冰的牌位也比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更為重要。哦不,現在倒也不能這麽說,他那流落在外的妹妹還是能與牌位比上一比的。

虞品言嘴角的微笑加深,眸色卻越發黑沉。

老太太欣慰的拍拍孫子手背,淡淡開口,“坐着說話吧。”

林氏噙着淚點頭,在老太太下手落座,張嘴便問,“品言,你妹妹找到沒有?”

襄兒血淋漓的被抱回府,一雙腿就那樣廢了,她一眼未看,一句未問。若出事的是自己,她又會作何反應?可能為自己掉一滴眼淚?

想到這裏,虞品言頓覺無趣,端起茶杯細細把玩,漫不經心的道,“你當年只知他們姓沈,嶺南口音,行商,旁的一概不知。天下如此之大,短時間內怕是找不到,還請母親耐心等候。且妹妹那蘭花胎記在手腕上,哪能輕易叫外人得見,找起來就更為困難。”

“那究竟要等多久?”林氏急了,眼巴巴的盯着兒子,“我等得,可你妹妹等不得啊!她堂堂的侯府千金,卻被抱去下九流的商戶之家,也不知過得是怎樣凄苦的日子。品言,她可是你嫡親妹妹,你就上點心吧!”

虞品言挑了挑眉梢,淡聲道,“兒子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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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得省得,你倒是快找啊!那姓沈的一家都是黑心爛腸的,生下一個喪門星便偷偷換到咱家,害死了你父親,又害苦了你妹妹,若是找到他們,我定要他們生不如死!”林氏咬牙切齒的開口,“還有那喪門星,你把她抱回來作甚?趕緊把她送走!若不是她命中帶煞,克了你,你如何會遇見土匪!早日送走了,咱家才能安寧!”

早幾年,林氏請了一位游方僧人給虞襄算命。那僧人直道虞襄刑克六親,年上七殺,印坐死絕之地,真真是百年難遇的喪門星,入了誰家,誰家就天災人禍不斷。林氏對此深信不疑,打那以後就對虞襄避而不見,更用桃木制成許多鎮妖符,挂在虞襄屋子裏。

老太太乃佛門信徒,也受了僧人影響,對這個孫女不待見。可她畢竟是大家子出身,最重規矩,做不出苛待嫡孫女的事兒,只遠着些,嫡孫女該得的份例卻是一分一厘也未少。

此時聽了林氏的話,老太太并未多言,拿起擺在案幾上的佛珠,默默念起經來。

虞品言也拿起一串佛珠,漫不經心的把玩,徐徐道,“若不是襄兒替我擋了兩刀,我現在非死即傷。再者襄兒入我家門十年,我虞府逐漸走出衰頹,蒸蒸日上,哪曾遭受半點災禍?要我說,襄兒卻不是災星,反是我的福星才對。她把我當嫡親哥哥,舍命救我,我亦拿她當嫡親妹妹,好生護着。就是日後妹妹找回來,我也不會送她走,母親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負義的小人。”

林氏聽了這話,姣好的面龐一陣扭曲,正欲反駁,老太太開口了,“言兒說得對,做人不能忘本。虞襄救了言兒也等于救了侯府,咱們就好生供着她,就算日後她尋不着夫家,咱們也一輩子養着。永樂侯府不缺一雙吃飯的筷子。再者,抱錯孩子的事,本就是你奶娘的錯,怪不得沈家,他們也替我永樂侯府養了十年女兒,屆時給點銀子封口也就罷了,不可再多生事端。”

老太太積威甚重,林氏不敢反駁,只得咬牙點頭。

虞品言放下佛珠,似笑非笑地道,“對了,兒子有一事還需勞煩母親。大妹妹三日前偷聽了母親與祖母的談話,已知曉襄兒身世,并告知下人。那幾個下人兒子已經關起來,還請母親前去處理,大妹妹那裏也須敲打一番才好。”

林氏滿不在乎的冷笑,“下人知道又有何妨?她本就是個野種,還不許人說不成?占了我女兒的尊位,如今也該還回來了!你把她們都放了吧,些許小事不要來煩我。”話落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忍無可忍,用力拍擊桌案,斥道,“蠢婦,我當初怎就相中你這樣一個蠢婦,真是瞎了眼!倘若你想讓你女兒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消息傳遍京城;倘若你想讓你女兒被下九流商戶人家養大的醜事鬧得人盡皆知;倘若你想讓人譏諷你女兒是落草的鳳凰,飛上梧桐的山雞,上不得臺面;倘若你想她日後找不到一戶好人家,凄苦一輩子,你只管回去抱你的牌位!馬嬷嬷,去,把人都放了!”

身穿綠色坎肩的老婦答應一聲,擡腳便往外走。

林氏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攔住馬嬷嬷,沖老太太告饒,“母親我錯了!我這便去把人處理掉,萬不會透出半點口風!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閉眼,暗暗念了句佛,這才壓下滿腔怒火,道,“侯府有一胎雙生兩個嫡女,其中一個體弱,送去福澤深厚的古剎寄養,只等及笄再接回來。兩個都是從你肚皮裏爬出來的,不是什麽野種,記住了麽!”

林氏心裏不甘,可為着女兒名聲着想,只得噙着淚點頭,見老太太揮手,立馬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父親死去十年,這還是母親頭一次管理府務,頭一次為父親以外的人牽腸挂肚。那流落在外的妹妹,倒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麽?頂多只比襄兒好了一線而已。

虞品言舉起茶杯,掩飾唇邊涼薄的笑意。

虞思雨躺在靠窗的軟榻上,一個小丫頭正替她塗藥,時不時朝窗外瞥一眼。

此時正值盛夏,金燦燦的日頭刺得人眼暈,更有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在茂密的枝葉間起伏,叫人聽了心情格外煩躁。

虞思雨翻了個身,閉着眼問道,“朱雲她們回來沒有?”

小丫頭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搖頭,“回大小姐,還未見人。”說完便要出門洗手,卻見太太領着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來,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太整日待在屋裏緬懷侯爺,除了老夫人的正院,幾乎哪兒都不去,今日怎會來西廂?莫不是看錯了吧?

小丫頭又揉了揉眼睛,見太太非但沒有消失,反越走越近,表情陰沉的能滴出水來,也顧不上滿手的藥膏,連忙墩身去搖榻上假寐的主子,“大小姐,快起來,太太來了!”

別看太太容貌秀麗,氣質溫婉,實則是個烈性的,壓着夫君不許納妾,夫君一死,立即将妾室遠遠發配到鄉下,連個像樣的理由也懶得找。雖然平時不大見面,虞思雨對這位主母卻怵得很,連忙跳下榻整理衣服,早早跪在門邊等候。

林氏也不叫她起來,徑直坐到主位,命人将方嬷嬷和朱雲幾個押上前,沉聲道,“這幾個丫頭婆子犯了口舌,虞府容不得了,這便灌了啞藥發賣出去,你可有意見?”

幾人被堵了嘴,捆了手腳,這會兒有苦難言,只能盯着主子瘋狂搖頭。

虞思雨硬着頭皮求情,“敢問母親,他們究竟犯了什麽口舌,竟要毒啞了去?我這幾個丫頭婆子都是一等一的老實人,萬不會平白造謠生事,還請母親明鑒。”

造謠生事?一說起這個,林氏剛消下去的心火又開始熊熊燃燒。倘若任由這些人傳揚開來,她女兒回來了可怎麽活?怎麽在貴女圈中立足?怎麽嫁人?一輩子豈不就毀了?!這始作俑者竟還有臉發問!

思及此處,林氏越發恨得咬牙切齒,拿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厲聲道,“一等一的老實人?好一個一等一的老實人!竟連嫡小姐都編排上了!虞思雨,我且告訴你,那天在正院聽見什麽,你最好統統給我忘掉,倘若我在外面聽見一點兒風聲,哪怕你是虞府血脈,照樣毒啞了發配到莊子上去!你今年已經十二了吧?想嫁入豪門深宅還是寒門蓬戶,最好想想清楚!”話落沖身後的兩名婆子招手。

兩名婆子從衣襟內取出幾個小瓶,擰開瓶塞把褐色的藥水往朱雲等人嘴裏灌。幾人痛得滿地打滾,卻張着嘴叫不出聲,只發出破碎的氣音,看上去駭人極了。

虞思雨哪裏見過這等陣仗,抱着頭縮在牆角,身體不停顫抖。

幾人口吐鮮血,奄奄一息,被幾個婆子當狗一般拖出去。林氏這才覺得滿意,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院子裏只有幾個粗使丫頭幸免于難,見太太走了,站在窗邊縮頭縮腦的看,卻不敢踏入沾滿鮮血的房間。

虞思雨深陷在恐懼中無法自拔,只抱着頭,不停呢喃,“為什麽,她明明是個野種,我哪裏說錯了……”

母親明明恨她入骨,卻又為什麽如此維護她?虞思雨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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