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下人早置辦了一桌酒席擺在正廳,三人進去時還冒着熱乎氣,聞着可香。
“來來來,去了西北那苦寒的地方,許久沒吃上好東西了吧?這都是你最愛吃的,趕緊把你妹妹放下,墊兩口!”老太太一疊聲兒的招呼。
虞襄也掙紮着要下去。
虞品言頗為不舍的将妹妹放進輪椅,先給老太太斟滿一杯,啞聲道,“老祖宗,孫兒一去經年,苦了您了!孫兒自罰一杯。”
老太太被他說得又開始淚水泛濫,卻聽虞襄嗔道,“哥哥,都是一家人,說什麽苦不苦,罰不罰的。你在外邊兒打拼,咱們就把這個家守好,那是各司其職,各安其命。空腹喝酒小心傷胃,趕緊吃東西!”話落直接奪過酒杯,順便塞了一個翡翠蝦餃進他嘴裏。
虞品言忙把東西咽下去,愛戀的揉揉妹妹發頂。
老太太附和道,“襄兒說得很是,咱們各司其職把這個家維護好,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氣話。經年不見,你倒對老祖宗生分起來了!”
“該打!”虞襄拿起輪椅上挂着的小馬鞭,輕抽兄長手臂。
“小丫頭越發兇悍了,不愧是我的妹妹!”虞品言朗聲大笑,越看嬌俏可愛的妹妹越是喜歡,又忍不住将她抱到膝上,伸手去捏她鼻尖。
虞襄偷拿了一個蝦餃去堵他嘴,兄妹兩鬧成一團。
“坐着好好吃東西,吃完了随你們親熱。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得!”老太太嘴裏訓斥,臉上卻笑盈盈的。
虞品言吞掉蝦餃,摸着妹妹的額頭問道,“這裏怎青了一塊兒?”
老太太正欲張嘴,虞襄搶白道,“聽說你回來了,我一高興就撞門柱上了。都怪你!”
既然孫子已經回來,以往的艱辛就不必再讓他知道了。老太太這樣想着,便閉了嘴。虞品言信以為真,低笑道,“好,都怪我,日後襄兒犯的錯都是我的錯,多大的事兒我都替你扛着。”
氣氛正好,卻見馬嬷嬷肅着臉進來,輕聲禀告,“老夫人,夫人來了。”
“好端端的,她怎麽來了?”老太太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這樣大好的日子,她真不想看見林氏那喪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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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品言表情不變,眸光卻逐漸轉冷。要不是聽馬嬷嬷提及,他都快把這位母親忘了。虞襄跟老祖宗每隔十日便會給他寫一封信,連帶着捎來許多衣服鞋襪,就是營地裏從不缺少的幹糧也幾十斤幾十斤的送,還分甜口鹹口,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然而林氏卻似沒他這個兒子一般,莫說一片紙,就是一個線頭也不見她寄過。
虞品言以前還常常猜測,自己是否也跟襄兒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現如今,這個問題卻再也不能困擾他。
林氏為了配合喜慶的氣氛,難得地穿了一件水粉色的衣裳,鬓邊別着一支蝴蝶釵,慢慢踱步進來,笑道,“母親說得什麽話,我怎就不能來了。言兒大勝歸京,正該好生為他慶祝才是。”
看見坐在虞品言懷中的虞襄,她笑容微冷,斥道,“快些下來,吃飯也坐在你哥懷裏,成何體統。”
虞襄不以為然,卻也拉拉虞品言衣袖,讓他放自己下去。
空氣中漂浮的脈脈溫情被她三兩句話沖散的一幹二淨。老太太氣笑了,冷聲道,“難為你還記得有言兒這個兒子。他在外頭打仗,你在幹些什麽?給俊傑繡遺像?是不是繡完還打算幫言兒繡一幅?”
話音剛落,老太太連忙自打嘴巴,焦急的呢喃道,“佛祖莫怪,信女這是氣糊塗了,做不得數的!佛祖千萬莫怪!”
林氏自顧坐下,語氣幽怨,“母親把夫君的遺物全燒了,媳婦無以為念,只得繡一幅遺像。這不是已經聽您的話,沒再動針線了麽?言兒,你在西北可好?有無受傷?”
虞品言凝視着像個倉鼠一樣往自己碗裏搬東西的妹妹,眼裏含笑,嗓音卻平淡無波,“勞母親惦記,孩兒一切安好。”
虞襄一只手遮擋在頰邊,面向兄長用口型無聲勸道,“快吃東西,別廢話。”
虞品言忍俊不禁,又愛又憐的揉揉她唇珠,然後低頭進食。
林氏也象征性的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輕聲道,“慢點吃,別噎着。聽說你這次擢升為廣威将軍了?手底下精兵十八萬?”
虞品言不置可否,往妹妹的菱形小嘴裏喂了一勺蛋羹,滿眼含笑的看她咽下。虞襄也拿起勺子,喂給他一口。兄妹兩你來我往,吃得格外香甜。
老太太喜的跟什麽似得,一疊聲兒的叫仆役再添一碗蛋羹。兒子第一次打仗回來時,足有三個月吃不下飯,見了肉菜就嘔吐不止,瘦的簡直沒了人形,且聽說首次征戰歸來的人都這樣,吃多少藥都治不好,得讓他自個兒想通。她對此記憶深刻,就怕孫子也跟他父親一樣,得了這怪病。
眼下倒好,孫子看着精神頭十足,吃得也香甜,她高懸了一年半的心這才算真正落地。
林氏見無人搭理自己,面上頗有些尴尬。好在她是個沒心的,除了亡夫誰也不在乎,很快便調整過來,徑自開口,“人手多了,是不是該加緊點兒把你妹……”
虞品言砰地一聲将碗頓在桌上,冷眼睇過去,“母親,吃飯的時候勿要多話!”随即垂頭去看襄兒,發現她一臉懵懂之色,眼中的冰霜這才稍微化開。
合着她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在自己膝下長大的兒子與面都沒見過一回的女兒,究竟哪個重要?老太太氣得手直抖索。因‘女兒’兩字總出自林氏之口,還每每挑在這種時候,老太太對嫡親孫女的期待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
她也并不是不想把人找回來,但能不能讓孫子好生休息幾天?剛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歸來便忙不疊的給你去找人。你把他當成什麽了?不知疲累不知苦痛的石頭麽?
老太太壓了壓火氣,看向虞襄柔聲開口,“襄兒,老祖宗跟你母親有話要說,你先回去吧。”話落命馬嬷嬷收拾些好菜,讓桃紅柳綠提回去。
虞襄可不想現在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乖巧的應了。虞品言抱她回去,又給她青紫的額頭上了藥膏,哄着她吃完飯,這才回到正廳。
林氏像往常一樣,手裏捏着帕子抹淚,見他來了哽咽道,“我知道戰場上危險,可女兒流落在外就不危險麽?這世道如此之亂,那沈家又是行商的,暴富或赤貧只在瞬息之間。女兒在他家能過上什麽好日子!可比不得言兒身居高位,榮華富貴……”
“你給我閉嘴!你當咱們的榮華富貴是大風刮來的?那都是言兒拿命拼來的!你心裏除了你女兒,可還有言兒丁點位置?他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啊?”老太太勃然大怒,将桌子拍得震天響。
虞品言上前握住她手腕,輕輕揉了揉,再開口時語氣冷沉,“母親,我這便命人去找,就是把嶺南翻過來也給你找到。日後妹妹回來,你就跟她安生過日子去吧。”莫再給我添亂,還了這份情,我卻是顧不得你兩了!
林氏沒聽明白他的未盡之意,老太太卻是領會了,看看孫子,又撚撚佛珠,終是長嘆一聲。罷了,攤上這樣的母親,誰還能始終如一的保有那份骨肉親情?走到今日這等地步,也是林氏自個兒求來的!
林氏這才收住眼淚,幹脆利落的走了。
祖孫兩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直過了一刻鐘,老太太才低聲問道,“襄兒睡了?”
“睡了。”虞品言點頭。
老太太對着房梁喟嘆,“你那母親是個不長心的,你這妹妹卻實心實意。血緣有假,對你的情分卻半點兒也不摻假。她那額頭你真當是撞了門柱?卻是每天為你祈福磕出來的,今兒剛消,明兒又不要命的磕,我見了都不落忍!”抹去眼角的淚光,她繼續道,“日後你那親妹妹回來,也別把襄兒抛到一邊不管不問!”
虞品言喉頭堵得厲害,擡手灌下一杯烈酒,啞聲道,“瞧您說的,我怎麽可能抛下襄兒不管?她雖然不是我親妹妹,論起情分卻比親妹妹還親。老祖宗您放心,我就是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襄兒。對了,襄兒身體還好?”
“現在挺好,你走後一月忽然犯了心絞痛的毛病,大夫天天來診也診不出個所以然。她發病前好似做了個噩夢,大叫着‘哥快躲開’。”老太太看向孫子的眼裏帶着刺探。
虞品言眸光微閃,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一枚變了形的銅錢,苦笑道,“世上竟真有心靈相通這等奇事。當時我正在殺敵,恍惚聽見襄兒叫我躲開,這才避過了從後心射來的冷箭,然後又讓這枚銅錢擋了一擋,只胸口疼痛了半月,并未傷到皮肉。我在戰場上殺敵,連累的襄兒也跟着受罪,佛祖是要做什麽?我殺了生,只懲罰我一個就夠了!”
虞品言從不信佛,到了此時卻不得不信。
老太太怔愣了好半天才回神,連忙勸慰,“這哪裏是佛祖降罪,這是佛祖在庇佑你們呢。放眼看去,世上誰人還有你這樣大的福分能險死還生?莫亂想,回來就好!”話落接過銅錢摸了又摸,自此對虞襄是太乙貴人的說法深信不疑。
虞品言辭過老太太,徑直去了虞襄屋裏。小姑娘睡得很甜,小嘴兒微微開啓,呼出略帶蓮香的氣息。虞品言湊近了去看她青紫的額頭,又用指尖描繪她越發嬌俏的五官,只覺得浸在血水裏,寒鐵一樣冰冷堅硬的心完全柔軟下來。
他脫掉靴子,退去戰袍,側躺在她身邊,安心的閉上雙眼。
桃紅柳綠兩個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去找馬嬷嬷。
馬嬷嬷朝屋內望了望,擺手笑道,“且讓小侯爺睡個安生覺吧!兄妹兩哪有那麽多講究!”正該讓小侯爺多沾沾襄兒小姐的福氣才是!多喜慶的日子,全讓夫人給攪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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