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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兩名龍鱗衛肅然而立,見了都統齊齊跪下行禮,随即呈上一份卷宗,裏面記載着沈妙琪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經歷。

虞品言接過,面無表情的翻看。

能從富商千金淪落為婢仆,他早猜到沈家遭了大難,卻沒料到其中還有自己的推手。

原來當年的沈家在嶺南也算是巨富之家,沈父的發跡史還頗有些傳奇色彩。他本是盜墓掘金的高手,以古董生意掩蓋自己見不得光的副業。後來沈夫人先後誕下一子一女,他為了替兒女積福便再不幹刨人祖墳的缺德事。

沈妙琪十歲前都還順風順水,錦衣玉食,偏在十歲那年随沈父前往洛陽搗騰古董,恰遇見在驿站養病的太子。沈妙琪進獻草藥不成反被當奸細抓了起來,沈父将十之七八的財産都拿來贖她,随即一家人狼狽逃回嶺南。

而當時下令抓人的正是虞品言本人。從此以後沈家就開始走向沒落,難怪過了四年沈妙琪還記得他,見面就喊出‘仇怨、報複’等語,怕是将一切罪責都歸咎于他,每日每夜的記恨詛咒。

思及此處虞品言勾唇冷笑,繼續往下看。

回到嶺南後,沈家逐漸入不敷出,為了不讓兒女跟着受苦,沈父不得不重操舊業。恰在這時一位老顧客尋上門來,讓他前往一處古墓盜出主穴中埋藏的一件鎏金準提佛母像,且先付了一半定金。

因酬勞實在是豐厚,正好挽救一蹶不振的沈家。沈父當即便動了心,參考過許多文獻後确信墓中果然有那麽一尊佛像,連夜趕了過去。

經歷九死一生後沈父将佛像帶回家中,随即昏迷了三天三夜。卻在這三天裏,沈妙琪因好奇打開了裝佛像的匣子,且還不小心将一只佛手磕斷。因她常常看見沈父修補古董,竟無師自通,拿透明膠質将佛手又粘了回去,依樣放回匣中。

沈父蘇醒後連忙通知那人前來拿貨。二人都太過激動,也沒好生查驗就完成了交易。那人歸家後細細把玩才發現上當,因對這尊佛像向往已久,對毀了寶物又騙了錢財的沈父深恨不已,設了幾個連環局将沈家害得家破人亡,身陷牢獄。

最後一成家産拿來打點贖罪,沈父大呼冤枉死在監牢門口,沈母也跟着一病不起。至于沈家那些小妾早偷了家産帶着庶子女跑得沒影兒了。

沈妙琪還有一位嫡親哥哥名為沈元奇,自此擔負起全家生計,與當地一大戶人家簽了死契成為奴仆,用賣身的錢租了一個小宅院給沈母和妹妹居住。

沈母病情危重正是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沈妙琪卻在某天下午偷了家中僅剩的十兩銀子跑了,出門時只帶了幾件衣服和一塊襁褓。想來沈母因熬不過心中愧疚将身世告訴了她,卻換來她如此絕情決意的對待。

沈母找不見人又找不見銀子,當即吐了幾口血,沒幾日便去了。沈家兄妹自此分道揚镳。

沈妙琪埋頭往京城走,半路遇上一支商隊,花了二兩銀子搭乘他們馬車,卻不想遇見土匪打劫,商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沈妙琪躲在車底,眼看就要遭難時恰好讓上京述職的趙安順一家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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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願賣身給趙家小姐為奴,打着一塊兒跟上京的主意。

本以為終于可以高枕無憂了,卻沒料到趙安順因太過剛直得罪了上峰,熬了八年才熬來的升遷機會被判給另一位同僚。

接到上峰書信的趙安順只得半道轉回去繼續當允州知府,沈妙琪不但沒往京城靠近反而越去越遠。她此時早被土匪吓破了膽,哪還敢獨自上路,只得留在趙家等待機會。

這一等就是四年。

因趙安順一直在允州那等偏遠苦寒之地任職,與京中各大勢力均無牽扯。那幾百斤木炭早在半月之前就已運去道觀,而趙家人當時還在路上。沈妙琪恰在太子妃出現時往火中添了一根炭,事實上,那日往火裏添炭的人足有三四十個,唯獨沈妙琪最倒黴罷了。

合上卷宗,虞品言許久沒說話。

兩名龍鱗衛默默将一塊襁褓呈上。既已查清沈妙琪經歷,他們自然知道沈夫人與侯夫人同在洞中産子的事,随後沈父一路掩蓋行跡回嶺南,又避免與京中權貴做生意,兩人對某些事已經有了猜測,及至看見這塊襁褓又聯想起沈妙琪獄中喊的那些話,便什麽都清楚了。沈家再如何富貴,這宮中貢品也是拿不到的。

龍鱗衛是皇上手裏最具威勢的一把刀,掌握着許多官員不能為外人道的陰私絕密,嘴巴若是不牢靠必定活不長。

虞品言敢讓他們去查,自然就不怕他們知道,接過襁褓略略翻看,末了随意扔到一旁。

其中一名龍鱗衛見他情緒欠佳,躊躇片刻才提醒道,“都統,這沈元奇便是今科狀元沈元奇。他當年賣身的那戶人家是個有遠見的,本讓他給家中嫡子當書童,後見他天縱奇才便起了心思,不但替他消除奴籍,還認他做義子供他讀書,以期日後多個助力。今年他果然高中狀元,最近幾日也在打聽沈妙琪和二小姐的事。您看是不是要……”

他以手做刀,在脖頸處劃拉一下。出了這樣的事,自然該殺人滅口以保侯府聲譽。若是讓沈元奇鬧上門,侯府豈不成了個笑話?被侯爺當命根子一般護着的二小姐首當其害……

虞品言沉吟片刻後擺手,“我自有打算,你們不要輕舉妄動。下去吧。”

二人不敢忤逆,彎腰行禮後退出書房。

沈妙琪從白雲道觀的地牢轉移到龍鱗衛所的地牢,地方是寬敞了,景象卻更為駭人。龍鱗衛刑訊時并不避人,反而喜歡将囚犯都綁來觀刑。

或剝皮剔骨,或生摳眼目,或刀割舌頭……沈妙琪當天便被吓暈好幾次,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早已不在人間,而是身處十八層地獄。

她恍惚聽同監牢的囚犯提及,那日審問她的俊美青年就是這龍鱗衛所的首領,行事手段更比這些人殘忍百倍千倍,當年叛亂的裕親王正是被他生擒,押回京後在皇上的授意下親手淩遲處死,割足了三千六百刀才讓裕親王咽氣,其殺人功力可見一斑。

在心中詛咒了幾萬次的仇人竟如此權勢滔天,手段狠辣,沈妙琪這才知道怕了,拼命祈禱家人能早日找到自己。

仿佛過了一輩子,其實只是十二個時辰,當牢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沈妙琪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清空了獄中囚犯,虞品言緩步走到蜷縮成一團的少女身邊,并不扶她起來,也沒有一句類似關心的話語,更對她之前十二個時辰的遭遇不聞不問,只微微彎下腰,盯着她髒污不堪的臉細看。

這張臉像足了林氏,實在激不起他一絲一毫憐愛之情。這人雖然是他血脈相連的妹妹,在他心中卻只是個陌生人罷了。他的同情心早在一場又一場血腥殺戮中消磨殆盡。

沈妙琪掙紮了許久才在他逼人的威勢下爬起,膝行過去抓住他衣擺,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太子妃早産一事當真與我沒有幹系。我不是婢女,卻是侯府小姐,求大人幫我找找我的家人吧。來日我必定結草銜環以報大人恩德!”

虞品言看了看被抓出幾個黑指印的绛色衣袍,皺眉退後一步,見她說完便要給自己磕頭,伸出腳尖抵住她快要碰到地面的額頭。

“別跪我,我是你兄長。你姓虞,乃永樂侯府丢失了十四年的嫡女。”他一字一句緩緩敘述,面上沒有找到親人的激動和喜悅,冷淡的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沈妙琪擡頭,木愣愣的看着他,直過了好半晌才消化完這席話。兩次害她身陷囹圄的人竟是她找了四年之久的親人,她的兄長?她簡直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覺得自己應該大笑幾聲以表達心中的喜悅,亦或痛哭一場以顯示這幾個時辰遭受的委屈。但對上青年漆黑冷漠的眼眸,她只能飛快的低下頭,用顫抖的嗓音問道,“你,你果真是我兄長?”

虞品言不答,招手喚來兩名龍鱗衛,命令道,“帶她下去清理幹淨。”

二人應諾,架起腿軟的沈妙琪往牢房外走去。

一個時辰後,沈妙琪身穿一件青灰色缁衣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虞品言手握一把繡春刀,閉目坐在她對面。

沈妙琪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測,蹑嚅道,“哥哥,你讓我穿這身缁衣是為何?”難道他并不打算認我,反而要逼我出家,就因為我身陷牢獄丢了他臉面?是了,他這樣冷血無情,什麽事做不出來?

沈妙琪心中剛消下去的恨意又開始劇烈翻騰。

虞品言年方二十便已殺人如麻,對人的惡意最是敏感,猛然睜開眼睛定定看她。

沈妙琪悚然一驚,連忙低頭揪住衣擺,手背爆出條條青筋。越是相處,她對這位兄長就越是感到畏懼。他眼中除了冷漠什麽情緒都沒有,就仿佛她不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妹妹,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死一般的寂靜在車內蔓延,直過了半刻鐘,虞品言才徐徐開口,“你與襄兒是雙胎,因你八字孱弱,恐會随時夭折,不得不送去水月庵寄養,只等過了十四歲的生死大劫再接回侯府。這番話你記住了。”

沈妙琪對他是愛是恨,于他而言無關痛癢,左右不過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

原是為了保護自己聲譽。也是,就這麽貿然接回去,讓人知道她為奴為婢的過去,日後也就沒臉見人了。沈妙琪乖巧點頭,心中暗暗記住了‘襄兒’二字。

說起這襄兒時,她分明從虞品言冰冷的眼眸中看見一絲柔軟。那人想必就是鸠占鵲巢的沈家女吧?十四年的朝夕相處,果然很有些感情了嗎?她奪了自己高貴的身份,享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而自己替她受了整整十四年的苦難還得不到兄長半點憐惜。老天爺怎麽就沒開眼?

思及此處,她胸中湧起強烈的不甘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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