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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兩到時老太太正在做早課。但凡林氏有心就能知道老太太十四年來養成的習慣,偏她是個不長心的,只得領着女兒坐在偏廳等候,直灌了兩壺茶水才見馬嬷嬷扶着滿身禪香的老太太出來。

“十四年了,你這是頭一回給我請安吧?實在是難得。”老太太歪在榻上,端起茶杯緩緩啜飲,卻是連個正眼也不看林氏。

十四年來頭一回請安?那這十四年裏母親都在幹些什麽?虞妙琪錯愕的瞥了林氏一眼,這才明白婆媳兩的關系為何如此僵硬。

林氏頗為尴尬,正絞盡腦汁的想着該如何讨婆婆歡心,卻見虞思雨披着晨露進來,見了她面色微訝,旋即蹲身行禮。

這正好給了林氏一個臺階。難得的,她對庶女的态度比以往和緩幾分,親手扶庶女起來。

老太太揮手讓諸人落座,視線直往虞妙琪腰間掃去,狀似無意的開口,“我送與你那個平安符呢,怎不見挂在身上?那可是得道高僧開了光的,可驅邪避兇保平安。”

虞妙琪絲毫不覺得虧心,反淺笑妍妍的答道,“回祖母,因是祖母贈送之物,孫女兒不敢日日佩戴唯恐磨損,只墊在枕下保我安寝。孫女兒多謝祖母一片愛護之心。”

若不是早得了消息,老太太還真無法從這張笑得極為誠摯的臉上看出絲毫怨恨和不屑。不但性情涼薄至此,亦十分善于僞裝,沈家人究竟是如何教養,直将她養成現在這幅德行?莫說她命數本就兇煞,但憑這冷心冷肺,落在誰家都是個禍害。

老太太不否認自己因着林氏的偏心對虞妙琪先就存了不喜,然而起初只是為了與林氏較勁,及至見了真人,那一二分的不喜便都化成了七八分的厭惡。

虞妙琪在她面前表現的越是得體,反更襯托出她背地裏詭谲陰狠的本性。只送了一道符紙就招來怨恨,當初致使她兩次身陷牢獄的言兒豈不被她恨之入骨?占了她尊位的襄兒又被她嫉恨到何種程度?

思及此處,七八分的厭惡又轉化為十分戒備。老太太現如今連多看她一眼也覺得難受,索性別開頭,沉聲道,“你愛如何便如何吧,只好生收着就是。”

虞妙琪向來善于察言觀色,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虞思雨知機,逮着東加長西家短的聊起來,着重提了哪幾戶人家訂了親,下了聘,快要辦喜事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不耐開口,“莫跟我扯這些雜七雜八,你只明說你恨嫁了就成。等不及讓我去跟方家議親了是麽?”

虞思雨面色漲得通紅,垂頭用力攪動手帕,不敢搭腔。

老太太心情越發不爽利,擺手道,“這事兒我來日便去辦,你莫後悔就是!目的既已達成還不快走?”看見這一個二個自作聰明的蠢物她就覺得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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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思雨行禮告辭,跨出門檻時忍不住露出一抹喜色。

等她走遠,馬嬷嬷輕聲嘀咕一句,“老太太,那方大人不是已經被侯爺斬首了嗎?家財都抄沒了……”

老太太擺手示意她勿要多言。

林氏與虞妙琪聽了這話,忍不住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眼底看見一道亮光。

老太太并未發覺,正要開口遣走母女二人,虞妙琪卻先行起身告辭,說是要去拜會妹妹,留下林氏一臉堅決的看向婆婆。

虞妙琪在寶生的指引下來到西廂。西廂共有兩個小院,離得不遠不近,朝南那間采光更好占地更大,自然歸虞襄所有,東頭乃虞思雨的地盤。

虞妙琪穿過抄手游廊,步入垂花門,放眼之處全都是各種奇花異草競相綻放,更有無數蜜蜂蝴蝶在燦爛的陽光中飛舞,夾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濃郁香氣。如此生機勃勃色彩斑斓的小院本該與巍峨森嚴的永樂侯府格格不入,卻又奇異的融入其中,仿佛遺失在人間的桃花源,又仿佛一片寒冰凍土之中僅存的小溫房,叫人看了無比欣喜。

虞妙琪站在開滿鮮花的院牆下,頗有些陶醉,卻被一道聒噪的嗓音打斷,“來人啦,來人啦,小姐來人啦!”轉眼看去卻是挂在廊下的鹦鹉阿綠。

虞妙琪這才如夢初醒,懷着更為嫉恨的心情朝房門走去。想她真正的侯府嫡女只能與母親擠在一處,而虞襄卻有如此精致夢幻的一座小院,當真不公平到了極點!這些本應該屬于自己!

虞襄大清早就被柳綠搖醒,恍惚中聽說了林氏燒毀平安符和意欲奪權之事,她不以為然的道,“随她去吧,我且看她有沒有那個能耐。”随即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柳綠無法,只得命人去端早膳。把香噴噴的雞絲松茸粥往主子鼻端一晃,不需人喚她立時就能醒。

卻沒料粥還未端來,阿綠就嚷開了,柳綠連忙将虞妙琪迎進偏廳,歉然開口,“回二小姐,小姐這會兒正睡着呢,煩請您坐下稍等片刻,奴婢這便去喚她。”

“我也去看看。妹妹的閨房我自是要參觀參觀。”虞妙琪笑得十分和藹,搶先一步跨入門檻。

房間并不大,擺設卻十分奢華精致,博古架上陳列的都是上了年頭的古董瓷器;家具皆為金絲楠木和酸枝木打造而成,名貴非常;梳妝臺十分巨大,擺放着銅鏡妝奁篦子等物;妝奁內似乎放了許多東西,蓋子合不上,只用一把銅鎖松松挂着,一柱陽光穿透窗戶斜照過來,隐約可見裏面反射出五彩斑斓地寶光。倘若真打開,也不知會如何耀眼。

虞妙琪面上笑容更為優雅得體,實則心尖在一滴一滴淌血,更有濃稠的毒液從那名為嫉妒的潰爛傷口中流出,侵蝕得她骨頭縫都發疼。

“都什麽時辰了,妹妹怎還未起床?這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了。”她在靠窗的軟榻上落座,口吐戲谑之語,輕輕柔柔,宛轉悠揚的嗓音聽上去悅耳至極,任誰也想象不出她此時此刻心底正關押着一頭咆哮的惡獸。

虞襄在柳綠的推搡下咕哝兩聲,這才幽幽轉醒,一面掀開床幔一面打着呵欠慵懶開口,“姐姐來啦?”

看清少女未着妝容的真顏,虞妙琪心底又是一陣撕扯。去掉濃豔的色彩,少女的面龐少了幾分淩厲卻多出十二分甜蜜,淡而有型的涵煙眉,黑而亮的星眸,挺翹瓊鼻櫻桃小口,氣質純淨又透着妩媚,當真是一張十分讨人憐愛的臉蛋。

又加之她行事不羁,性情乖張,睡覺竟不着亵衣,只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小肚兜和同色的薄紗燈籠褲,更顯得她酥胸圓潤,腰肢纖細,膚如凝脂,真真是一位人間尤物。其容貌之盛,氣質之佳,直叫虞妙琪看得心神失守,腦袋裏自然而然浮現兩則旖旎詩句——玉臂撩霧帳,活色滿生香。

連她一介女子都忍不住動心,更何論男子?幸好她雙腿已廢,否則入宮成為一代寵妃也不是難事!

虞妙琪感覺一陣刺痛,卻是不知不覺将自己下唇咬破了,連忙用帕子将血絲飛快抹去。

虞襄并不知道她一瞬間能聯想到那許多不着邊際的事,正伸出雙手任由桃紅柳綠給自己穿衣,然後在兩人的幫助下坐進輪椅裏,推到梳妝臺前擦臉潔牙。

将抹了鹽粒的楊柳枝探入口中,她含糊不清的問道,“送給姐姐的步搖姐姐還喜歡嗎?”

“十分喜歡,今日是特意來感謝妹妹的。”虞妙琪撫了撫鬓邊的步搖,笑容十分真摯動人。

虞襄看也不看她,吐掉漱口水,用熱帕子将臉擦幹淨,而後擰開一個小瓶,粘了一指潤膚膏細細塗抹在臉上。

濃郁的蓮香味兒在室內飄散,熏得人腦袋都有些發暈。虞妙琪心知她塗抹之物必定不是凡品,否則絕養不出這一身的冰肌玉骨。

若是當年沒抱錯,這些東西原本應該屬于自己——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不停在她腦海裏回蕩,然後一圈一圈将她的心綁縛,深陷進皮肉和骨髓,從此再也無法拔除。

虞襄從銅鏡裏瞥她一眼,狀似不經意的問道,“老祖宗送給姐姐那道平安符呢?怎不見姐姐佩戴?”

“出門時壓在枕頭下了。畢竟是紙制品,每日佩戴唯恐磨損。”虞妙琪端起茶杯,以掩蓋唇角的不屑。一張破紙罷了,值得這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

虞襄挑眉輕笑,“姐姐卻是不會想,老祖宗送你時不是配了一個精致荷包,荷包上拴着一根五彩絲縧麽?那意思就是讓你每日系在腰間攜帶,又好看還能壓裙角。姐姐不知,那平安符乃四年前老祖宗向神僧苦海求來的,這些年一直供奉在鎮國寺內,是多少人搶都搶不到的好東西。我當時還奇怪老祖宗留着它作甚,卻原來是送給姐姐的,可見老祖宗一直惦記着姐姐呢!”

虞妙琪聞見了她話中的一絲酸味,面上不顯,心裏卻十分受用。但說的再天花爛墜,一張紙也不過是一張紙,能值什麽?然而老太太重視她這一點卻也叫她很滿意。如此,回去後把那荷包找出來戴着也就是了。

到底是親孫女,哪裏有不心疼的?只要日子長了,定能在老太太跟前壓過這賤種一籌。思及此處,虞妙琪唇角微不可查的上揚。

虞襄從銅鏡裏打量她神色,越發覺得心冷。常人若是聽了這番話,多少會對燒掉符紙表現出一絲悔意,然而她卻無法從對方眼中看見丁點類似于懊悔自責的情緒。記仇不記恩,這虞妙琪果然似哥哥描述的那般,是個涼薄到極點的人。

如此,自己就是不想跟她鬥,怕也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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