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行星：卡魯維亞

“殿下，第三氏族的希恩’恩赫’威赫利王子殿下求見。”博格’貢通知道。

哈利擡起頭。他剛剛在看地球3D模型。他本該把關于地球人的新資訊更新到數據庫，結果他卻盯着一個3D模型思考了差不多半小時。或者，不如說，他在盯着上面的一個小島發呆。

過了一會兒哈利才回過神來：“請他進來。”他直起身，望向門口。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希恩。他們同年出生，一起長大，哈利一直把他當成最親密的朋友。而且，再過不到兩年，希恩滿了二十五歲，他與哈利大哥之間的童契就會轉為婚契，到時候他們就是一家人了。哈利從地球回到卡魯維亞的時候，希恩正好去其他星球待了一段日子，哈利很失望。他想找個完全信賴的人談談，而希恩是唯一不會對他指指點點的人，其他人可說不準。

門靜靜地開了，希恩走了進來，優雅如故。哈利笑了。

一看見哈利，希恩的綠眼睛就亮了起來。

“哈赫特。”希恩釋出感應，與哈利聯結在一起。哈利超想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但他還是克制了沖動，改用心靈感應回抱希恩。希恩的感應總是像他的頭發一樣銀光閃閃，興奮，急脾氣，一如既往。希恩熱衷社交，總是靜不下來，他喜歡遇見新鮮的人，喜歡廣交朋友。他一向敢愛敢恨。哈利算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他一直覺得像希恩那樣活着肯定很累，但最近……他更理解希恩了。理解多了。

“我差點懷疑你被日行三的野蠻人給綁架了。”希恩咧嘴笑着說。

哈利擰着眉頭，用感應抽了他一下。“地球人才不野蠻。別這麽狂妄。再說我都已經回來好久了，是你去了其他星球，這不怪我吧。”

希恩皺皺鼻子，難為情地笑了。“呃，我剛是挺狂妄。幸好有你在我狂妄傲慢的時候提醒我。”

“你肯定是受了克薩的影響。”哈利賊笑。這下換希恩用感應抽他。“不準提，開玩笑也不行。”他滿面怒容，重重地在哈利身邊坐下。“要是有一天我變成克薩那樣，我允許你殺掉我。”

“抱歉。”哈利明白，這是希恩的痛處。他拍拍希恩的肩，“那個，他也沒那麽可惡啦。”

希恩不屑地哼了一聲。“他是你哥哥，你當然那麽說。算了，我不是來讨論那個王八蛋的。”他好奇地瞧着哈利。“你怎麽了，哈赫特？”

“哈利。”哈利說。“我習慣了這個名字，而且我很喜歡。”

希恩只點了點頭。“那，到底怎麽了？你的氣場很消極啊。”

哈利嘆了口氣，揮手移走了地球的3D圖像，打開了房間裏的安保裝置。

“這是幹嗎？”希恩問。

哈利一語不發地關掉了監控攝像頭，看向他的朋友。“我跟蕾倫’希尼’古爾之間已經沒有契絆了。”

“什麽——你不是逗我吧？”希恩瞪大了眼睛。也難怪他吃驚，這種事聞所未聞。

哈利點頭。“我在地球的時候能感覺到它在逐漸變弱，然後好像就斷了，大概是這樣？其實，就在我爸媽召回我的前一天晚上。”他回憶起那個晚上，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沒有臉紅起來。他加快語速：“我以為回來之後契絆就像我的親緣感應一樣會恢複，但已經過了二十二天了，一點變化也沒有。我不知道會怎麽樣。”

希恩皺着眉頭。“你跟蕾倫’希尼’古爾談了這事嗎？她那頭還能感覺到契絆嗎？”

哈利搖頭。“她還在曼紐夫星系第二行星的寄宿學校，只有緊急情況才能聯系。”他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別人。”

希恩挑起眉毛。“為什麽不？只要找靈士，肯定能重建你們的契絆。我是說，它差不多一直都在你腦子裏，不會太難的。”

“我……”哈利咬着嘴唇，環顧房間，莫名地疑心有人在偷聽。“我不确定我想重建契絆。”

房間裏一片安靜。

哈利好容易鼓起勇氣重新看向希恩。他發現希恩正瞪着他。

“好吧，”希恩拖着長腔，“你是誰？你對我死黨幹了什麽？我每次發牢騷抱怨我和你哥結契的事情你都開我玩笑，現在你突然也不想要契絆了？你跟蕾倫’希尼’古爾一向關系不錯呀。”

哈利嘆息。“只是……”他單手抓了抓頭發。“沒有契絆的感覺好多了。我覺得以前像聾子一樣。現在我所有的感官都更靈敏了。”此話不假。世界變得生動多了，色彩更鮮豔，感覺更敏銳，心靈感應也變得更強大。他感覺更好，更有力量，而且不僅如此。他以前從不排斥契絆，但他現在發覺了自己從前被剝奪的部分。他無法想象重新回到那種狀态。

不過，如果他重新建立了契絆，也許他體內就不會……再疼得這麽厲害。顯然，現在他的負面情感也變得強烈多了。

“我不明白。”哈利說。“為什麽契絆會削弱我們的感官？我們一直都聽說契絆會讓我們變得更好。”

希恩別開視線，蹙起淡色的眉毛。

他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帶着試探。“去年我在拜恩星聽到了一些傳聞……我原本以為全是瞎說，但……說不定是真的。”

“什麽傳聞？”

希恩仍若有所思地皺着眉，把玩着一绺自己的銀色長發。“他們有種傳說……關于我們的祖先，他們曾經‘接觸’過。他們畏懼我們的祖先，哈赫特。他們說，我們的祖先中有人可以用感應殺人。”

哈利忍不住笑了。但希恩的表情非常嚴肅，他笑不出來了。“這肯定不是真的吧？”他問。

希恩聳聳肩。“已經過了幾千年了。從大戰到《契絆法》，這幾十年間發生了什麽？咱們的歷史書上總是語焉不詳。我早就覺得這事很他媽蹊跷。與拜恩星的‘接觸’也發生在那段時間。”

哈利思考着，也皺起了眉。從大戰結束到《契絆法》出臺，這六十年的歷史幾乎沒有什麽記載。衆所周知，戰争中使用的生物武器造成人口劇降，女性不育，男性的精子質量也大受影響。卡魯維亞科學家們急于挽救自己的種族，啓動了一個基因實驗項目，專注于修複人們的生殖系統。實驗取得了成效，但由于臨床案例有限，最終引致了沒有預料到的後果。基因實驗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變異，使一些已經完全退化的身體特征重現人間，另外，還影響了人們的感應能力。歷史數據庫中并沒有多少詳細記載，只提到《契絆法》實施以來，“非肉體”的變異已經不再發生。根據議會的報告，感應變異的消失只是童契帶來的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可是，你說的那些和契絆削弱了咱們的感官有什麽聯系呢？”哈利說着，蜷起膝蓋抱在懷裏。從回家以來，他發覺自己總是渴望地球人之間時常發生的那種肢體接觸，那些接觸充滿了撫慰的力量。卡魯維亞人也會互相觸碰，但多數都是在私底下，而且遠不像地球人那樣頻繁，他們更願意使用感應彼此接觸。哈利不知道這種從未有過的對肢體接觸的渴望是否源于契絆的消失。他需要身體的撫慰，但他不願意去想其他理由。只要一想就很難過。

希恩“嗯”了一聲，看上去正在沉思。“心靈感應是咱們的第六感。如果《契絆法》的副作用是造成感應變異的消失，那麽契絆對咱們的其他感官的确是有影響的，對吧？”希恩抿起嘴唇 。“等議會發現契絆會弄壞人們的感官，他們當然得把這事捂住。說不定這就是他們在咱們還那麽小的時候就強制建立那讨厭的契絆的原因——嬰兒記不住，也不會發現他們失去了什麽。”他搖搖頭。“要說是為了保護咱們免遭強制結契，也不用做得這麽極端啊，都有點荒唐了，對吧？”

哈利想起了些什麽，他咬住腮幫內側。“如果說《契絆法》根本就不是為了防止強制結契呢？如果說契絆就是專門為了消除感應變異才發明出來的呢？”他緩緩地說。

他們面面相觑。

“如果你的猜測是對的……”希恩說。“要是你猜中了，既然變異被抑制了，那議會自然不會在乎感官遲鈍這種小小的副作用。”他從沙發上彈起來，開始在屋裏來回踱步。“我知道契絆不合理，但我以為它只有一種損害，從來沒想到它實際上對我的身體有那麽多不利影響。”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哈利。“你覺得我也能像你一樣嗎？到一個像日行三一樣遠的星球，用那種辦法擺脫契絆，甩了你那個混蛋哥哥？”

哈利嘆了口氣。希恩用這種憎惡的語氣說起哥哥，讓他難以接受。“我不覺得這麽容易。”哈利說。“要是像這麽簡單，每個去過遙遠星球的人不都會失去契絆嗎？”

希恩搖頭。“跨星系傳送才改進了十七年，在那之前咱們去不了那麽遠。而且你也說了，你在日行三停留了幾個月之後契絆才完全被破壞。我估計從來沒有哪個卡魯維亞人在那麽遠的星球待過那麽長時間。直到你這次。”

哈利得承認希恩說得有道理。他們直到近期才能被傳送到地球那麽遠的星球。他們對地球的了解主要是基于那些距離地球較近的盟星所掌握的情報，而這些信息已經相當陳舊了。

“你想幾個月不見蹤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哈利說。“而且你也不知道怎麽在地球上生存。”

希恩揮揮手，讓他少操閑心。“你都行，我有什麽不行。”

哈利用感應抽了他一下。“嘿！”

希恩哈哈笑。“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大實話。你沒害死自己也沒餓死，我還挺驚訝的。你太天真、心眼太好，容易傷到自己哦。”

哈利嘟嘴。“我才沒有。我扮地球人扮得可像了。我十分鐘就學會用機器做咖啡了！”

希恩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不過，反正我決定了：我要去日行三——我是說，地球。”

哈利看着希恩一臉堅決，嘆了口氣。“你這麽恨我哥哥，不惜代價也要跟他解除契絆，我很難過。你為什麽不想成為他的王夫？那可是很大的榮耀，而且那樣咱們就能真正成為一家人了。”

希恩的表情和緩了一點。“哈赫特，別放心上，好嗎？你就試着設身處地地為我想想。你願意一輩子跟克薩這麽個冷酷又毒舌的混蛋綁在一起嗎？他從來沒對我笑過，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他看我的眼神老像看着被他踩在腳底的煩人的小蟲子。見鬼，多數時候他根本就當我不存在！除了他找碴把我批得一文不值的時候——”

“可是——”

“還不止呢！”希恩說。“他完全把我屏蔽在感應之外。人人都說契絆會聯結契侶的心靈，這些話你總聽過吧？對我和他來說全是狗屁。他從來沒聯結過我。每次我想聯結他，就會撞上一堵讨厭的堅不可摧的牆，撞得我頭昏腦漲直惡心。我憑什麽要心甘情願地跟這麽個人一輩子拴在一起？”

哈利嘆氣。對，他能理解希恩為什麽會這樣。克薩不太熱衷用感應表達愛意，即使對家人也一樣。他總是豎起靈盾，不讓任何人進去。

“要是你解除了契絆，克薩就又一次失去契侶了。”哈利說。“在你達到法定年齡之前他一直在等。”

希恩冷笑。“他最初的契侶去世可不能怪到我頭上。幸運的女孩。”

“希恩！”哈利責備道。“別拿死亡開玩笑。”

希恩頂了回來：“我不是開玩笑。當克薩的契侶真的還不如死掉。那時候我甚至還沒出生。他必須等到我滿二十五歲也不是我的錯；不管怎麽說，他對我來說太老了。”

“他只比你大八歲。”哈利說。“要是你解除了契絆，他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其他人全都配好對了。”

希恩看起來不怎麽同情這一點。“反正他肯定能跟哪個可憐的嬰兒結契，然後等對方長大。他們就是怎麽對我的，不是嗎？”

哈利嘆氣，不打算再說下去。跟希恩争論克薩的事是白費力氣。而且，憑良心說，就克薩的為人，想幫他辯護也不容易：他對希恩真是冷酷到了極點，而且對他做的任何事都要大肆批判。

“好吧，”哈利說，“假設你想出辦法到了地球，在那兒待上幾個月；假設你解除了和克薩的契絆；到時候你準備幹什麽呢？”

希恩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起來。“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自由做出自己的選擇。我不再受他控制，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哈利胸中湧起一股渴望，強烈得讓他胸口發疼。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已經過了二十二天了。

“怎麽了？”西恩皺着眉看他。“你沒事吧？”

哈利深吸了一口氣，試着更好地控制住自己。他在傳遞消極情感，好幾天都是這樣了。

“我在地球上遇見了一個人。”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我們變得……很親密。我非常非常想他。”比起那絞擰、侵蝕着他五髒六腑的強烈而醜陋的渴望，語言是多麽蒼白無力。

“噢，”希恩應道。他倒回沙發裏，單手摟住哈利的肩膀。哈利饑渴地倒向了那觸碰，但他失望了。這點肢體安慰完全無法平息那自內而外吞噬着他的渴望。他想要的不是希恩的臂膀，他想要亞當的。

“等等，”希恩說。“要是你身上沒有契絆，你能體會到‘性吸引’嗎？”

哈利覺得臉上燙極了。他看向希恩求知若渴的臉。“你真是不害臊。你不該想這種事。”

“切！”希恩說。“我覺得這再自然不過了。是那讨厭的契絆把咱們都變成了無性人。”他臉上陰雲密布。“哼，那玩意兒幹嘛不完全禁止咱們擁有性關系呢。說真的，如果那會人造子宮就已經投入使用，他們根本不會費心把性交的能力再還給咱們，多麻煩啊。”

哈利張了張嘴，想勸他別那麽荒謬；但他又閉上了嘴——他意識到西恩說的可能是對的。在《契絆法》頒布十五年後，議會只增加過一個修訂條款：關于在二十五歲時舉行婚契儀式。估計議會當初沒有預料到，童契除了會抑制大腦中影響感應和其他感官的區域，也對抑制了腦中的性欲中心。哈利現在想着的是，靈士在婚契儀式上究竟是如何恢複性欲中心的功能，而不影響契絆造成的其他影響。聽起來相當複雜。性欲的覺醒是童契與婚契唯一的區別嗎？

“我簡直希望人造子宮技術不存在，”希恩說。“那樣他們就不會讓我和另一個男人結契了。”

哈利翻了個白眼。他影射的當然是克薩。每次都是。希恩從不放過任何機會發牢騷，關于他和克薩的契絆，以及這個契絆是如何的不公。

哈利注意到希恩正好奇地望着他，便問：“什麽？”

“地球人還分異性戀、同性戀什麽的，是真的嗎？”

哈利點點頭。“在那邊異性戀才是正統。”

希恩扮了個鬼臉。“真差勁。不過比起只能對契侶發情，能有其他選擇還是挺棒的。可惜你的契絆斷得太晚，不然你就有機會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開發一下真正的性向了。”

哈利小心翼翼地避開希恩的視線。

“或許咱們應該一起到地球去。”希恩突然說。

哈利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逼着自己搖了搖頭。重燃希望只會失望，有什麽用呢？“別傻了，沒人會讓咱們去的。你以為我沒試過？去往‘前TNIT星球’是受‘跨星系事務管理部’管轄的。特例不是沒有，但是得有充分的理由。再說，管理部卡魯維亞分部的大法官可是克薩，你有什麽好理由能說服他讓你到地球去？只能祝你好運啦。”

“見鬼。”希恩看着哈利。“你去跟他談談行嗎？那混蛋可能是挺專制的，但你畢竟是他弟弟。”

哈利退縮了。他回來之後一直盡可能躲開克薩。克薩太敏銳了。他的感應力極強，哈利擔心他會發現自己的感應發生了改變——發現哈利失去了契絆。

“沒有說得通的好理由，克薩不會批準的。”哈利說。“我爸媽都拒絕了，所以克薩那邊我連試都不用試。”

“你說服他的可能性總比我大啊，”希恩說，“起碼他不恨你。”

“他也不恨你，”哈利的話沒一點說服力。他不确定克薩到底是不是完全看不上希恩：只要一靠近希恩，他就會表現出最最讨人厭的樣子。

“好吧，”希恩不屑地說，“你說謊總是說得那麽差。那些地球人居然什麽都沒懷疑，真讓我驚訝。我覺得你夠幸運的，他們不相信有外星人。”

哈利試着笑一笑，但失敗了。他突然記起了他和亞當關于外星人的讨論。“他們中有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但他們不太相信外星人跟地球人長得幾乎一樣。他們對外星人的概念天馬行空，錯得離譜。”

“地球人看起來跟咱們很像，對吧？我裝地球人不會有問題吧？”

哈利挑剔地打量希恩：他的銀色長發，大大的綠眼睛，挺直的鼻梁，寬寬的嘴。希恩比一般人要高，體格矯健，但也同樣精致優雅。以卡魯維亞人的眼光看，他很美。哈利覺得自己沒見過哪個地球人長得像希恩，但還是那句話，他只見識過地球的一個微小部分。

“我覺得可以。”哈利說。“不過這有什麽要緊呢，咱們去不了地球的。”

希恩露齒一笑。“賭不賭？”

哈利應該有點先見之明，不答應希恩賭任何事。因為七天之後，他收到了來自希恩的消息：“準備好，晚上十點到我的房子來。咱們要出發了。”

哈利盯着這條訊息，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要去地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