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燕燕于飛(5) (1)

"沖喜?"奚鐘良蹙緊了眉,手不由得捏緊茶盅。上官敖雙手負在身後踱來踱去,一面搖頭,"這也是下下之策。你以為我想嗎?皇上年少,大婚豈能兒戲。可是公孫權一心想讓他公孫家的女子當皇後,這次好不容易逮着機會了,就說什麽沖喜!我們靜候多年,斷不能讓他搶了先機。"

"可是父親,風鳶才六歲。上官家女子衆多,前幾年就商議好讓小妦進宮,此事府裏上下皆知,為何現在臨時變卦?"

"你還不明白?公孫權先提出的沖喜,我還推舉小妦就是擺明了與他作對。風鳶是我和公孫權都能接受的人選,她當皇後,是我們兩家聯姻的最大收獲。此事已經定下了,皇上的病情拖不得,雨苓那邊,公孫權會交代,你不必*心。"

奚鐘良的手無力地垂下,一片寒意漸漸攀上背脊。

輕風掠過,碎花旋落。奚風鳶貓着腰躲在廊柱後面,豎起耳朵聽屋內的動靜。她發覺自從外公來過之後,娘的哭泣就沒停過。依稀從爹娘的談話中聽出了蛛絲馬跡,她揪着一顆心,靠着柱子抱腿坐下。白貓叫喚着在奚風鳶腳邊蹭來蹭去,像在渴求什麽。奚風鳶伸出小手捂住它的嘴,輕輕說:"別吵,爹娘有很多話要說,別打擾他們。"說完,她抱起白貓走出了長廊。

奚風鳶抱着小貓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後花園,迎面撞見在玩捉迷藏的姐妹們,帶頭的是長她幾歲的堂姐上官妦。奚風鳶頓了頓,往後退一步,喚道:"姐姐。"

其中一個小丫頭笑眯眯地招手問:"風鳶,你也來玩捉迷藏麽?"

上官妦盛氣淩人地吼了一句:"人家是要當皇後的人了,才不稀罕跟你玩!"

奚風鳶漠然地瞪着一雙大眼睛,回想起方才屋裏的哭聲心有餘悸,諾諾地說:"我不想離開爹娘,如果姐姐想當皇後,給你當好了。"

"你說什麽?誰想了!"上官妦使勁一跺腳,橫眉豎目。一群孩子都噤若寒蟬,奚風鳶神情委屈,吸了吸鼻子,"姐姐,風鳶不想跟你搶。"

上官妦狠狠啐道:"陰險、卑鄙!誰也不許理她!"上官妦甩頭就走,趾高氣揚。女孩兒們默不作聲,拖着衣裙窸窸窣窣地離開了。

奚風鳶垂下頭,流蘇發飾依稀遮住了臉頰。她獨自一人站在草地上,裙袂微微飄動。白貓擡起毛茸茸的頭輕聲叫喚了幾聲,似是安慰,不料主人卻落下淚來。

夕陽剛漫過花窗,丫鬟便進屋掌燈了。桌前的公孫雨苓和顏悅色,時不時往女兒碗裏夾菜,自帶着一種憐愛的眼神。奚鐘良見女兒垂頭吃飯安靜極了,關切地問:"風鳶,怎麽了?不舒服嗎?"

奚風鳶擡眼望了望父母,撅嘴說:"今日先生教的,子曰:食不言,寝不語。"

奚鐘良滿意地一笑,贊道:"風鳶六歲識千字,讀《論語》,比哥哥們都聰明。"

公孫雨苓卻神色黯然地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接着,眼圈便紅了。奚風鳶都看在眼裏,也不吱聲。奚鐘良輕聲勸道:"別這樣,喜事臨門,怎好哭哭啼啼,把我們風鳶的福氣都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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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雨苓聞言,擠出一個笑容,"嗯,确是喜事,我小心眼罷了。"

白貓在桌底柔柔地叫喚,奚風鳶匆匆吃完飯,擱下筷子便鑽到桌底把貓抱出來。她知道這場喜事并沒有給家人帶來快樂,只是為了去救那個性命垂危的皇帝。不過既然是救人,那也沒有什麽好悲傷的。

月光溶溶,映着窗外竹影婆娑。公孫雨苓在鏡臺前梳發,奚風鳶輕輕走過去,挨着她坐下,說:"我是去給皇帝沖喜的,真的是喜事,是風鳶的福氣。娘不要再難過了。"

公孫雨苓愕然側頭,不敢置信地問:"風鳶,誰告訴你的?"

"府裏的人都在說,爹娘生了個好命的女兒。"奚風鳶眨眨眼,天真地笑道,"沖喜可以救皇上,又可以當皇後,這有什麽不好的?"

公孫雨苓忍下眼淚,将奚風鳶摟住。小小的女兒哪裏知道,如果沖喜救不了皇上,等待她的将會是什麽啊……

"娘,風鳶就是舍不得……"奚風鳶終究忍不住,鼻子一酸,窩在公孫雨苓馨香的懷抱裏抽泣起來。

奚鐘良從書房回來看到這一幕,只覺心口一陣隐痛,卻要挂上一副寵溺的笑容擁着妻女,想方設法地逗弄和安慰。玩鬧一陣後,奚風鳶累得睡着了,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蓋住了眼睑。公孫雨苓摸着女兒熟睡的臉,欷?#91;不已。奚鐘良自責道:"若我再強勢一些,或許爹會讓步。"

"皇後之位,兩家必争無疑,我們是注定逃不開的。"公孫雨苓哀怨地擡眸望着夫君,"四哥,我方才一直在想,當初你若聽從父母之命娶了長公主,風鳶就不會來到這個世上受苦……"

"住口!"奚鐘良低吼了聲,目光凜冽無比,一把抓住公孫雨苓的胳膊,"風鳶是我們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身為母親,你怎可說出這樣的話?進宮未必是壞事,若皇上的病情好轉,她就是一國之母。"

公孫雨苓含淚道:"那我也不想要。一國之母,什麽都唾手可得,唯獨得不到一個家。"

"事已至此,與其痛哭流涕不如早早替風鳶打點,至少在宮中尋一個值得托付的女官擔任女尚書一職。後宮勢力尚未成形,這幾年我們要為風鳶網羅大批可用之人,防患于未然。"

公孫雨苓如夢初醒,梨花帶雨的面龐透露出幾絲不安,"後宮險惡,忠心不二的宮人實在難找。"

奚鐘良在愛妻臉上輕輕一捏,笑道:"有上官和公孫兩大家族,夫人還怕風鳶在宮中無法立足麽?"

公孫雨苓長嘆了口氣,垂目望着懷裏嬌小的身軀。六歲的皇後,恐是大褚國歷史上最荒謬的事。她默默猜想,将來名留史冊的奚風鳶,會是一個傳奇,還是一個笑話?

皇上的病情等不得,于是冊封儀式和大婚在前所未有的倉促中歡天喜地結束了。

德陽宮外的紅紗燈籠綿延點綴着夜色,像流螢的光,微弱但撲不滅。堂皇的宮殿被紅燭的光芒籠罩,在一片看似喜氣祥和的氣氛下,蒙着蓋頭的奚風鳶依然感覺到,牽着自己的那只手傳遞出來的陣陣寒意。皇上仍然昏迷,由年齡相仿、八字相合的皇族少年替代完成了大婚。她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那只手心裏滿是汗水,微微顫抖着。那不是單純的害怕,像是戰栗的恐懼。奚風鳶也莫名地恐懼起來。

與方才的熱鬧相比,此刻的安靜很詭異。緊緊牽着的兩只小手松開了,奚風鳶在喜服的寬袖上攥了把,蹭幹濕漉漉的手心。一位年長的尚宮徐徐地念着禮節,然後由尚儀揭去蓋頭。宮殿內喜慶的紅色太過耀眼,況且一整日不曾進食,奚風鳶披着霞帔的小小身軀搖搖欲墜。幸而尚儀從旁扶了一把,擔憂道:"尚宮娘娘,孩子累壞了,不如讓她早些休息吧。"

穿着喜服的少年忽然開口,"李尚宮,我們不用去陪皇上麽?"

奚風鳶側頭一看,發現方才代替皇帝與自己行禮的竟然是南落然。他神情嚴肅極了,全然不似初遇時那個有點無賴的頑童。

李尚宮答:"皇上有衆多太醫守護,皇後可以先行休息;至于査公子,長公主此刻正在皇上寝殿內,莫尚儀帶您去換掉喜服之後再進殿求見。"

南落然點點頭,瞥了眼身邊的奚風鳶,低聲說:"如果皇上真的醒了,我會好好感謝你。"

奚風鳶擡頭望着他,"你也知道我是用來沖喜的麽?"

面對這麽莫名其妙的問題,南落然皺起眉頭不做聲。奚風鳶又扭頭問莫尚儀,"你們都知道我是來給皇上沖喜的?"童音在靜谧的殿內顯得純粹而圓潤,宮婢們面面相觑,李尚宮道:"皇後娘娘從辰時到現在都未進食,還不去準備?"

"是。"宮婢們紛紛應道,簇擁而上。不料奚風鳶瞪着清澈的雙眸,一本正經地對李尚宮說:"既然你們都知道,更不能壞了規矩。臨行前母親交代過,我現在應當候在皇上身邊,直到子時。"

李尚宮細細地打量眼前這位小皇後的眉目,心底突生慰藉,溫和道:"我們會按規矩辦,只是皇後也要珍惜**。時辰未到,皇後可以先用膳、沐浴更衣,稍作歇息再去見皇上。"

"唔……"奚風鳶輕輕點頭,心中牢記母親的叮囑,朝李尚宮行禮,道,"一切聽從最高尚宮的安排。"

李尚宮抿唇而笑,回禮道:"能夠服侍和教導皇後娘娘,是卑職的榮幸。"

南落然在一旁抓耳撓腮,很不耐煩地問:"尚儀娘娘,我們可以走了麽?"

"啊!是!"莫尚儀收回一直落在小皇後身上的視線,喚了幾名宮婢帶南落然去更衣。奚風鳶望着南落然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問李尚宮,"査公子不姓司馬的,為什麽選他?"

"査公子雖然不姓司馬,卻也是皇親國戚。而且他還是皇上的伴讀,兩人從小親近。"

奚風鳶懂了那只手傳遞來的恐懼,原來他的戰栗的恐懼都來源于對親近之人的擔憂。

西天的夜幕被滿城煙火映得姹紫嫣紅,歌舞聲隐隐約約,皇宮卻是寂靜的。宮婢內侍之中有這樣的傳言,公孫權曾秘密請了位術士進宮驅邪,依據術士所言,沖喜是最好的辦法,若皇上能熬過大婚當夜,便會無恙。

奚風鳶跪坐在龍床內側,雙膝早已麻痹,垂頭強忍着。她離皇上很近,能看見他精致的五官,被蔓延無際的大紅帳幔包裹出紅潤的光澤。他的表情很平靜,給人一種熟睡的錯覺。奚風鳶覺得他即将醒來,不會一直睡下去。

半挽的帳幔之外,長公主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南落然倚在旁邊,略帶疲倦的臉色愈發緊張。子時将近,太醫依次上前診脈,寝殿裏始終安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聞。

長公主忽然發話,"除了搖頭,你們就不能說點什麽嗎?"

其中一位老太醫無奈道:"回公主殿下,這驅邪和沖喜都非醫道,一名江湖術士如何能妙手回春?"

"若太醫院有法子,公孫大人也不會出此下下之策。"長公主話音剛落,更聲響起,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浮漏,子時已到。長公主起身,側頭望了眼跪在龍床上始終紋絲不動的嬌小身軀,溫柔道:"李尚宮,你們帶皇後回去休息。"

奚風鳶用小手費力地撐起身子,剛站起一點來,雙腿卻酸軟無力,撲通一聲趴了下去,剛好趴在小皇帝身上。衆人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呼,莫尚儀匆匆趕去抱皇後下床。奚風鳶嘟着嘴想要解釋,忽然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輕微極了,卻因為就在她耳旁顯得格外清晰。她瞪大眼睛盯着小皇帝的臉,發現眉眼之間竟有微妙的表情,興奮地大叫,"你們聽見了嗎?皇上咳嗽了。"

剎那間鴉雀無聲,衆人表情各異,待反應過來才紛紛圍上去。長公主按捺不住驚喜,扶住奚風鳶的肩膀急切地問:"真的嗎?皇上咳嗽了?"

奚風鳶篤定地點頭,"我剛才聽見了。"

長公主直喚道:"太醫!快、快來看看!"

床帏附近的人紛紛退讓,奚風鳶也被牽了出來。寝殿裏有些混亂,南落然趁機走到奚風鳶身邊,悄悄問:"奚風鳶,皇上是不是快醒了?"

奚風鳶歪着腦袋若有所思,"我聽見他咳嗽了,眉毛還輕輕地皺起來。"

南落然嚴肅了一整天的臉孔放松了下來,聲音啞啞的帶着一絲委屈,"皇帝舅舅吓死人了,害得我這幾天老做噩夢,等他醒了,我要問他讨回來才好。"

奚風鳶問:"你做什麽噩夢了?"

南落然心有餘悸地答:"夢見太液池裏的蓮花全都枯死了,水面上漂着很多死魚,還有女鬼……"

"別怕,夢是反的。"奚風鳶安慰道,不過想到那樣的畫面,心裏還是會害怕。

太醫診過之後,長公主發話留下一些人輪流值守,其餘人散去。奚風鳶被莫尚儀抱回寝殿的時候已經熟睡了,李尚宮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道:"這孩子讓我想起了銀鳳小的時候。"

莫尚儀小聲嘟囔:"長公主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可從沒受過半點委屈。這小皇後就難說了,那兩家人若是真心疼她,便不會硬生生往宮裏送。"

李尚宮板起臉孔訓道:"莫尚儀,身為尚儀,更要謹言慎行。"

"娘娘,這沒外人。"莫尚儀挑了挑眉,還是不吱聲了。宮裏所有的紅紗燈籠徹夜不熄,映得每個人滿面紅光。李尚宮想了想,還是命人吹熄了床邊的落地燭臺。床帏裏暗了下來,奚風鳶輕微的呼吸中帶着幾分**,雙臂緊緊抱着一團錦被,在偌大的雕花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

十二、風鳶淚(2)

莫尚儀微微嘆了口氣,從梨木架上取下精致的霞帔,收在箱底。

拂曉時分。從德陽宮正寝殿傳出小皇帝蘇醒的消息。耀眼的朝陽浸透窗棂,疲憊了一整夜的燈燭似乎明白自己的使命結束了,無聲的熄滅了。只留下一縷青煙。

皇上雖然醒了,但身子虛弱。尚需調理一陣子。德陽宮裏的人因此忙碌起來。大婚時的紅綢布不久全被換下了,宮人們臉上的神采卻顯得更加喜慶。奚風鳶日日跟着莫尚儀學宮中禮節,只是沒再去見過皇上。盡管他們的寝殿只隔了一道長廊。

似乎在宮裏閑的時候特別多,奚風鳶常一個人在空空的大殿裏游蕩,孤單時越發想家。連着許多天她睡不着。閉上眼更想念娘的溫軟懷抱。日子一久終于受不住了,半夜坐在床角號啕大哭。值夜的宮婢吓壞了,忙不疊地通報上去。寧靜的夜一時熱鬧起來。

李尚宮帶人來的時候。奚風鳶已經哭累了。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李尚宮側頭看向莫尚儀,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她真的太小了。即便再懂事,也不過六歲。真想找個*母來啊……"

莫尚儀點頭附和。"卑職一早便想過了,只是皇後自小一直是跟在親娘身邊,沒有*母。若是交給宮裏的*母。都六歲了,只怕帶不親。"

奚風鳶用被子捂着臉低聲啜泣,斷斷續續地說:"不要……*母,我要娘親,我要……娘親……"

"待我明日與公孫大人商議。莫尚儀,你今夜就陪在這。"李尚宮眉尖微蹙,因匆忙趕來未上妝,乍看之下面色蠟黃而憔悴。離開的時候,駐足一回頭,又滿腹心事邁出殿去了。

莫尚儀命人在床邊鋪了矮榻,輕聲哄着小皇後睡着之後,自己在矮榻躺下。

月光一點點瀉入花窗,在桌案上投下斑駁的銀色。忽而一道黑影掠過桌案,推開半扇門,悄無聲息地跨出門檻。而此時,值夜的內侍斜斜地倚在床尾睡得正熟。

夜幕中華星明滅,廊邊的花草裏游離着幾只流螢。司馬棣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醒了,為什麽要出來。他只是不由自主地順着一個聲音尋過去,那是女孩兒的嘤嘤哭泣夾雜着模糊的叫喊。司馬棣穿着松垮的淡黃綢衣,避開有侍衛的地方,赤腳穿過幽靜的長廊,拐入花園,發覺哭聲清晰了許多,是從假山的山洞裏傳出來的。女孩兒嘴裏聲聲叫着"娘",無助極了,惹人憐惜。

司馬棣攥緊了拳頭。曾經這個山洞是屬于他的,內心孤獨得近乎恐懼的時候,大概就想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脆弱給自己看。走近假山,草地粗粝磨得腳心發疼。他問:"誰在裏面?"

哭聲戛然而止,抽抽搭搭的聲音還在。先是一張娃娃臉從漆黑的洞裏探出,明亮的眸子裏滿是淚花,映出月光潋滟。緊接着整個圓滾滾的身子都爬了起來,同樣赤着腳,穿着綢衣。司馬棣皺着眉說:"是你,你半夜在這哭什麽?"

奚風鳶懵懂地瞪着他,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陷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她語無倫次地喃喃道:"我哭完了就回去,我不敢在那裏哭,她們會擔心,會給我找*母,我不想要*母。除了娘,我誰也不要。"

司馬棣冷冷地睨着她,"你現在哭完了吧?回去。"

奚風鳶帶着濃濃的鼻音低聲央求,"皇帝哥哥,我馬上就回去,不要告訴李尚宮,千萬不要。"

司馬棣含糊應下,催促她趕緊回去。望着高大長廊裏搖搖晃晃的弱小背影,司馬棣心底湧上一股悲酸。他們有相似的孤獨,或許孤獨到老,卻無法相依為命。在宮裏,誰也無法跟誰相依為命。這一點,他早在她這個年紀就看透了。

司馬棣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寝殿,可在*掀被子的時候,值夜的內侍忽然醒了,慌張地瞪着眼睛呼道:"皇上、皇上!"

司馬棣半支着身子,不悅道:"嚷什麽?"

年少的內侍進宮才不久,只覺背脊涼飕飕的,心有餘悸地答:"幸好是做夢,還以為皇上不見了呢……"

"戴忠蘭,你是不是林總管家的親戚?李尚宮給朕挑選的人睡相極好,怎麽就你每夜都要說夢話吵醒朕?"

內侍低下頭,喃喃道:"皇上,奴才……"

"睡覺!"司馬棣蒙頭倒下,俨然一副半夜被吵醒了怨氣重重的樣子。戴忠蘭膽戰心驚地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看看浮漏,離上朝還有一個時辰了,索性下床準備。

由于奚風鳶的強烈排斥,*母的事暫且擱下了,不過白貓卻被送進宮來和她做伴。四月的太液池碧波蕩漾,圓圓的蓮葉大大小小點綴在水面上,偶有蜻蜓點水。寂寞的日子,奚風鳶跟小白貓在池邊的涼亭附近嬉耍,倒是自得其樂。

莫尚儀額上微微沁出汗水,拿起團扇輕輕搖着,眼睛一直盯着奚風鳶。接過宮婢遞上的茶抿了口,道:"孩子就是孩子,怎麽玩都不嫌熱。太陽大了,怎麽不去給皇後打着傘?"

一名宮婢匆匆趕去,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尚儀娘娘,皇上往這邊來了。"

莫尚儀起身遠望,果然是明黃的步辇徐徐而來。莫尚儀趕緊把小皇後牽回來,稍稍整理衣物發飾,恭候皇上。步辇近了,才能看清與皇上随行的是長公主。莫尚儀驚疑,側頭問身邊的宮婢,"長公主進宮了怎麽無人禀告?"

"奴婢不知。"

"罷了,快去準備水果茶點。"

莫尚儀正思忖着如何引奚風鳶跟長公主說話,步辇卻沿着池邊的柳蔭小道走遠了,并未徑直往涼亭這邊來。奚風鳶仰頭說:"他們走了。"瞪着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仿佛有許多迷惘和不解。

莫尚儀不忍看,撇開視線說:"皇後坐下歇會兒吧。"

奚風鳶乖乖坐下,抓着葡萄吃。白貓輕盈一躍上了石桌,奚風鳶便給了它一顆剝好的葡萄,自言自語地說:"小落然,只有你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你。"莫尚儀從這話裏覺出了幾分失落,忙解釋道:"皇上和長公主是親姐弟,好不容易見回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說得興起,或許注意不到周圍的人。"

奚風鳶嘟着嘴說:"我知道。如果娘進宮來看我,我也有說不完的話,一整夜都說不完。"莫尚儀還想說什麽,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影子飛快地跑過來,定睛一看,驚道:"査公子!"

奚風鳶扭頭看見南落然,咧嘴笑了,捋着小貓的皮毛悄悄說:"看,你哥哥來了。"

南落然趾高氣揚地沖進來,把宮婢們都趕跑了,自己坐在奚風鳶旁邊眨巴着眼睛說:"皇帝舅舅的病全好了,我說過會感謝你的,你想要什麽東西嗎?"

奚風鳶搖搖頭。

"你最喜歡什麽?"

奚風鳶如實答:"最喜歡爹娘。"

南落然嗤笑一聲,"真是傻妞。"

"我才不是傻妞,爹爹說我是上官家最聰明的孩子。"

南落然白了她一眼,大人似的一手托着下巴,突然問:"尚儀娘娘,你們送皇後什麽東西了?"

正在看風景的莫尚儀懵了,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在說什麽,可又不能失禮。索性兩眼望向別處,裝沒聽見。南落然不罷休,猛地湊到莫尚儀耳邊大吼了一聲,莫尚儀尖聲驚叫着跳了起來,捂着耳朵退了幾步,風度盡失。周圍的宮婢不禁掩口而笑,莫尚儀壓制住內心的怨氣,憤憤地瞪着南落然說:"査公子,皇上和長公主還在前邊等您呢!"

南落然若無其事地坐下,"不管他們,一會兒我徑直去禦書房陪皇上讀書。對了,我倒是聽說李尚宮在找尚儀娘娘。"

莫尚儀愣愣地反問:"是嗎?"

"是啊,我在路上遇見的,只怪那宮婢走得太慢了。"南落然剛說完,果然李尚宮的貼身宮婢邁着小碎步趕來了,在莫尚儀耳邊說了幾句話。莫尚儀用力扇了幾下扇子,別別扭扭地走了。

奚風鳶饒有興致地問南落然在禦書房讀書的事,南落然垂頭喪氣地說了幾句不溫不火的話。忽然又來了精神,站起來紮馬步,一面揮拳一面抱怨:"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習武!讀書可以做大官,習武可以當将軍,我喜歡當将軍!"

奚風鳶一本正經地說:"習武也好,讀書也好,都是為了治天下。"

南落然停下動作,歪頭問她,"奚風鳶,你幾歲?"

"六歲。"

"*臭未幹,知道治天下是什麽嗎?"

"'半部《論語》治天下'。等我讀完《論語》就知道了。"奚風鳶挑一挑眉毛,"現在年紀小有什麽關系,過幾年我就比你大了。"

南落然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還治天下呢!你就治治自己的小貓好了!"

奚風鳶摟住白貓,撅着嘴說:"小落然,你哥哥真壞。"

"什麽?"南落然跳起來揪住白貓的脖子,"你為何還不給它換名字?"

"為何要換?小落然很喜歡這個名字。"

"我不喜歡!"

"它是我的,我喜歡就好。"

"可名字是我的!"南落然強行把貓搶過來,順手推了奚風鳶一把。奚風鳶仰面摔下去,只聽見咚的一聲,後腦磕在石凳上。宮婢們都吓壞了,手忙腳亂地圍過來。南落然愣住了,懷裏的白貓凄厲地叫喚着跳了下去,蜷在奚風鳶身邊輕輕舔着她的手。

奚風鳶委屈地瞪着南落然,淚在眼眶裏打轉。南落然低頭摸摸鼻子,上前去跟她道歉。沒想到剛道完歉,奚風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驚走了樹梢上的一對雀兒。南落然惱火地使勁跺腳,舉目望望楊柳汀洲,雲淡天高,美好的一天似乎都被自己毀了。

袅袅輕煙從香爐裏溢出,玉佩與金器相擊的聲音由遠及近。內侍高呼,宮婢紛紛跪下迎駕。長公主與皇上一并進了殿,南落然賊頭賊腦地跟在後面。

繡帳下的奚風鳶小臉蒼白,雙頰還有淚痕未幹。望見那雙熟悉的深邃眼睛,她忽而慶幸自己摔倒了,這大概是南落然送給她最好的禮物。

長公主與李尚宮說了很久的話,司馬棣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奚風鳶目不轉睛地盯着司馬棣,南落然遠遠地望着奚風鳶。

長公主籲了口氣,"既然太醫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李尚宮這幾年恐怕要受累。"

李尚宮恭敬地答:"卑職不勝榮幸。"

長公主回頭沖南落然冷冷道:"落然,下午陪皇上讀書,今日別在外頭瘋,早些回府。"

長公主和李尚宮都出了殿,南落然耷拉着腦袋走到司馬棣身邊低聲說:"皇帝舅舅,落然錯了,耽誤了讀書的時間。"

司馬棣面無表情地問:"你搶她的貓做什麽?"

"我原是想叫她給貓換個名字。"

司馬棣想了想,對奚風鳶說:"你給貓換個名字吧,落然是査元帥的長孫,身份尊貴。"

奚風鳶觸及司馬棣的目光,受了驚般閉上眼睛,努嘴說:"那就叫小元吧?"

南落然氣哼哼道:"早改就不用吃苦頭了……"司馬棣的眼神瞥過來,南落然立即噤聲了。

司馬棣耐心叮囑了奚風鳶一番,便要跟南落然回禦書房。奚風鳶一骨碌爬了起來,脫口而出,"皇帝哥哥!我也想去可以嗎?"

司馬棣驚異地側頭睨着她,只見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裏滿是央求的神色,令人心軟。

圍場一案已經由刑部審出了結果。羌國與褚國邊境戰事頻繁,羌國內部也因太子位之争而不太平。刺客正是羌國派來的,潛伏宮中已久,不排除護軍中還有同黨。大元帥査禀譽上書請戰,公孫權贊成北伐羌國,朝中不少大臣卻主張和談,上官敖對此置之一笑,司馬棣只是高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觀。

幾日之後,奚風鳶如願進了禦書房,和南落然一樣做了司馬棣的伴讀。禦書房裏傳出的琅琅讀書聲中,時不時夾雜着一個清脆的童音。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奚風鳶認不全詩經裏的字,只是跟着搖頭晃腦地念。

恰時一對燕子落在窗檐上,悠閑地歪起小腦袋互相打量,偶爾在對方頸上啄一下。南落然托着腮幫子看得目不轉睛,奚風鳶也忍不住扭頭去看。忽如其來的一陣風從窗外裹了進來,夾帶着幾片桃花。奚風鳶眯了眼,再睜開時發現風把燕子一并帶走了,留下紅嫩的桃花瓣靜靜躺在書頁裏,她看得出了神。

司馬棣斜睨着奚風鳶皺了眉頭,似是不滿,又像是嫉妒,手指在書本上撓了幾下。

太傅留意到幾個孩子的反應,捋着八字胡兒說:"桃花開到盡頭了,你們的心思也跟着走了麽?"

司馬棣恍然回過神,肅然道:"學生有錯,請老師責罰。"

"査公子。"太傅用力咳了兩聲,再喚"査公子!"

"啊!"南落然騰地站起來,撂倒了椅子。

"讀書,最重要的是心無旁骛。你是皇上的伴讀,理應……"

"學生知道!"南落然辯解道,"學生方才念着'燕燕于飛',恰好瞧見一對燕子,于是聯想着詩裏的句子,真是情景交融,令人不自*陷入這美好的*中。"

"你可知道這首詩的意思?情景交融、美好*?胡扯!"太傅粗聲喝了句,又漸漸平息,語氣溫和地問,"皇後可明白?"

奚風鳶歪着腦袋想了想,小聲說:"'之子于歸'意思是指女子出嫁了,泣涕如雨,一定是哭得很傷心。我進宮的時候,娘哭得最傷心……"

太傅點頭贊賞,"這是首送嫁詩。"太傅繼續講學,沒有再擡眼。南落然垂頭站着,時不時抓耳撓腮,不得消停。不一會兒,方才那兩只燕子又飛了回來,蹲在窗臺上啾啾地叫喚着,歡快極了,仿佛在看笑話一樣。南落然兇巴巴地沖它們龇牙咧嘴,奚風鳶忍不住瞟了兩眼,抿嘴笑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司馬棣正襟危坐,不動聲色,但他的眼角餘光便能将一切收進眼底。

春雨綿綿帶來了陰沉的慵懶之氣,溝渠裏的水似乎永遠也排不盡。司馬棣最厭煩這個時節,令他的心情也跟空氣一樣潮膩。從禦書房回來短短幾步路,稍許雨水滲入了靴子,襪子濕潤潤的,腳心也黏稠起來。司馬棣狠狠地剝下靴子摔在地上,沖戴忠蘭粗聲叫喚:"朕的木屐呢?傻愣着幹什麽!"

戴忠蘭驚慌應道:"奴才這就去提來!"

"林總管怎麽找你這麽個蠢奴才來伺候朕?"司馬棣發洩似的跳下榻,赤腳跑到戴忠蘭面前推了他一把,"你說你什麽時候才能機靈一點?"這時幾名宮婢捧着沐浴用的衣物進來了,司馬棣瞬間恢複平常神色,坐在搖椅上漫不經心道:"小蘭子,你跟他們說,以後朕沐浴只要你一個人伺候。"

戴忠蘭直哆嗦,擡頭望了眼那張陰晴不定的俊秀臉蛋,嗫嗫應着。他也時常犯嘀咕,為何就是猜不透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皇帝。結論是,因為他是皇帝,再小也是。

寝殿外忽然傳來輕微的騷動,司馬棣豎起耳朵,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問:"誰在外面?"

殿門處的宮婢進來回道:"回皇上,是皇後在找貓,不想卻找到這兒來了。"

"找貓?"司馬棣穿上戴忠蘭剛找來的木屐,啪嗒啪嗒走了出去。

檐下整整齊齊垂着一行雨簾,偶有微風拂過,水珠飄飛。奚風鳶站在門檻前張望,濕透的裙角重重地拖在地上。

司馬棣站在門內打量她,問:"皇後的宮婢呢?"

奚風鳶眨眨眼,認真地盯着司馬棣,"都在附近找小元呢……皇帝哥哥看見我的小元了麽?"

司馬棣搖頭,垂目望着她濕漉漉的裙子,冷冷地說:"竟然放任皇後獨自一人在雨裏找貓,告訴李尚宮,配寝殿裏所有人都要受罰。"

"受罰?"奚風鳶驚得張大嘴,忙擺手,"不要不要,她們都幫我找小元,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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