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雷亞回來那天,昆圖已經從草原上的飛鷹那裏得到了消息,雄蟲當時正拿着鬃獅角,看到還問他,老鷹身上系着什麽?
“絲縧。”昆圖笑了笑,回答他:“雄鷹系上三色絲縧,說明有英雄回到了草原。”
雄蟲偏過頭,昆圖似乎聽到了隐約的笑聲,但礙于角度,只能看到雄蟲白皙的後頸,暗沉柔軟的頭發,當時太陽剛剛升起,陽光帶來怡人溫度,他摸了摸草駝的圓耳朵,回頭問:“你是英雄嗎?”
雄蟲的面孔蒼白英俊,大都時候維持着冰冷無情的樣子,他的內裏其實并不堅硬,甚至有些孩子氣,但他長相冷酷嚴厲,臉盤略微瘦長,鼻梁高挺,眉毛走向陰郁而濃黑。
他忽然覺得雄蟲的外貌很适合畫白妝,那種曾被他鄙夷的,聯盟傳統婚禮上最适合雄蟲的妝容。
化妝師會敷白他的臉孔,為他畫上深重而怪誕的彩繪,他會有明亮的眼,灰暗的唇,披戴黑色冠冕,冷漠神聖,驕矜而高傲,俯視親吻地面與他締結契約的伴侶,宣誓永遠的羁絆,永遠的垂憐。
雄蟲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昆圖從臆想中回神,搖了搖頭:“我不是。”
聽到回答的雄蟲顯得并不意外,卻也沒有開口再詢問些什麽,大部分時候他都很沉默,很安靜,困境中依然保持着紳士的作風和品格。
他看起來頑強堅忍,不易摧毀,但昆圖知道那只是表象,當他們回到部落,走過歡呼的雌蟲,見到了身披三色鳥羽的漂亮青年,雄蟲難得的失态了。
這倒不是說他露出什麽驚愕的醜态,事實上雄蟲相當冷靜,甚至能夠呼吸平穩的念出那個名字。
“雷亞。”
雄蟲冷冷地說。
而他的盟友,那個漂亮的,曾不可一世的青年雌蟲,發誓就算和蘇克結婚也不會對聯盟雄蟲動心的優秀潛伏者,姿态可憐,甚至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面對雄蟲冰冷嚴酷的神色露出傷心的神情,那是一種絕望和驚喜交織的複雜情緒。
昆圖可以判斷雷亞的反應出自真心,但他不覺得雄蟲會原諒他,他那麽聰明,從雷亞出現在他的面前起,就知道謊言的面具會被真相撕碎。
他猜到了什麽,雄蟲不再流露出一點軟弱的情緒。
他憎恨欺騙,并難以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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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您贖罪。”青年輕聲說,語氣如同被逼向懸崖的弱者。
“向我的屍體贖罪嗎?”
雄蟲沉默片刻,動了動嘴唇,他似乎是平靜的接受了事實,這個曾經光輝耀眼的聯盟軍官其實是個身披鳥羽的星盜。
昆圖可以猜到他的驚訝,他冰冷的目光中有譏諷,嘲弄,更多的是直白的質詢和責問:“你欺騙了我,也欺騙了羅恩嗎?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你的身份,你的感情,乃至你在聯盟的一切,都是騙局?”
雄蟲意外的沒有沉默,他的面孔在麥色皮膚的草原蟲族中尤為突出,那種一張讓人想要打碎的冰冷面孔,此刻他站在歡呼的人群間,蒼白了臉色,略微抖着嘴唇,仿佛剔除了一切聲音,目光中只有那個沉默低頭的青年。
“回答我。”他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你究竟是誰?”
雷亞緘默着,低頭不語。
他忽然看到了什麽,猛地擡頭,驚愕道:“您的手。”他的目光轉向昆圖,昆圖等的就是此刻,他微微勾起嘴角:“你該去問蘇克。”
昆圖一直在等這一天,從他救下那只面癱雄蟲開始,就已經預料到如何結局,他和雷亞都是為了目的可以犧牲一切的人,但那個本該被殺死的阻礙好好的活在儲物間。
雷亞喜歡他,卻依然可以為了拿回神石設局取信羅恩,抛棄他,背叛他,當他留下雄蟲卻沒有取他的性命時,一份無聲的協議就在他和雷亞之間達成了。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契機。
他能改變雷亞中立的立場,只要不讓蘇克得到那塊石頭,就能使鬥争的天平偏向某一方。
目前看來他快要成功了。
他不相信在雷亞還會把神石交給蘇克。
只是,被犧牲者未免無辜,而無辜者卻什麽也不知道。
雄蟲站在人群中,人群尚在慶祝,他們等待這一天實在太久了,神石被盜,人魚消失,草地大片大片的枯萎,食物短缺,雄蟲的壽命銳減,還有族老壓迫下沒完沒了的獻祭。
現在一切都快要結束了,為什麽不高興?為什麽不歡呼?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結果太美妙了,他們熱烈呼喊,相互擁抱,為此刻欣喜狂歡。
可對于從未融入草原的雄蟲來說,這一切委實莫名其妙,更與他無關。
昆圖看到雷亞目光陰沉的盯着蘇克,他勾了勾嘴角,無聲發笑。
“……大人。”漂亮的青年雌蟲回過頭,他用昆圖從未見過的低軟語氣,再一次對雄蟲說:“我很抱歉。”
他對雄蟲說我很抱歉,什麽也沒有解釋,只是虔誠的,低聲的請求彌補和原諒,他不需要告訴雄蟲太多細節,只是拼命的想要表達抱歉的情緒,他知道雄蟲的軟肋,渴求他會心軟。
只是這實在不是個适合談心的場所,這場闊別的見面沒有絲毫激動與溫馨,昆圖想,至少他沒有從雄蟲臉上看到一絲動容。
他冰冷的面孔,蒼白的神色,聲音冷厲,他說:“你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我撒謊。”
“在締結契約的時候對自己撒謊。
”又在飛船墜毀前欺騙了所有人。”
“你不在乎世俗規則,漠視生命,你沒有榮譽可言,你是個殘忍的瘋子,騙子,雷亞·道林。”
雄蟲的情緒深邃得可怕,盡管他的聲音在顫抖,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昆圖以為他會傷心,或者不忿,他準備好了安慰的措辭,卻沒有想過他看起來會那麽平靜。
他走到雄蟲身邊,身體的細節一點點放大,那些不容忽略的情緒也撞進昆圖的眼睛。
雄蟲不擅長表達,昆圖從見面起就知道了,他慣于沉默,忍耐,也有足夠的意志承受,雄蟲的心髒有鋼鐵鑄造的外殼,能夠容忍諸多苦難。
但鏽蝕卻從內裏開始。
他的身體輕微發顫,臉色蒼白,眼睛不知為何看上去濕漉漉的。
就像把玻璃打碎在水底,把真摯幹淨的情感毀滅給人看。
他崩潰起來也無聲無息,但那副頑固冰冷的樣子,看上去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壓抑。
昆圖想要安慰,卻無從說起,他應該告訴雄蟲一切,從見面時就應該,告訴他雷亞的身份,雷亞的謀劃,雷亞沒有徹底的抛棄他,他安排了人照看接手,自己就是照看他的人。
一切沒有他想象的那麽不堪,可是真相其實并沒有比這好上多少。
一場徹底的欺騙和背叛,會比有計劃有目的的舍棄高尚多少?
他曾想過開口解釋,但總有各種各樣的考量讓他打消了念頭,此刻也一樣。
雷亞·道林的名字念得很重,效果也格外的好,漂亮俊美的青年雌蟲已經不敢擡頭,羞愧的仿佛想要死去。
“先回去休息吧。”
昆圖皺着眉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難過,他向來不是什麽同情心過剩的人。
“大人。”雷亞向前一步,嗫嚅着似乎想說什麽。
“我們剛趕回來,很累,好歹讓他休息一下。”昆圖突然插入,擋在了雷亞前面。
“昆圖!”雷亞戒備的看着他,卻越不過他的阻隔,昆圖說:“他很累,需要休息。”
雷亞反應迅速:“我陪着他!”
“用不着。”昆圖挑起一邊的眉毛,向着雷亞伸手:“人我護着了,東西呢?”
雷亞冷冷的看着他,他和昆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太了解他的性格,但此刻拿不準雌蟲的為難是為了那顆石頭,還是別的什麽。
雷亞沒有猶豫太久,從懷裏掏出盒子,把千辛萬苦取回來的東西扔給昆圖,抿着嘴唇,神色緊繃:“明早我要見他。”
昆圖揚手接過,似笑非笑:“你不能強迫一位雄蟲做任何事。”
“昆圖!”
昆圖欣賞了一會雷亞變幻莫測的神情,說:“他又沒有返祖長出翅膀,能跑到哪裏去。”他攥着雄蟲的手,撥開雷亞和歡呼人群,往帳篷裏走。
雄蟲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面上一片冰冷。
昆圖猜雷亞剛剛回來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從別人口中得知他已經締結伴侶的消息,否則見到他的第一面就會拔刀,而不會輕易把石頭交給他。
他一邊思考,一邊回應族人的歡呼,直到走進他的帳篷,才回身面對雄蟲,問出一直壓在舌尖的話:“你還好嗎?”
合上簾子,帳篷裏的光線并不明亮,雌蟲能夠适應的很好,但雄蟲總以為黑乎乎的一片別人什麽也看不到,于是昆圖回身的時候,就看到一張茫然的,要哭不哭的臉。
“你會送我回家嗎?”
只是他的聲音卻異常平穩,沒有絲毫異樣,雄蟲睜着眼睛,一圈一圈的水霧在眼眶裏浮起,昆圖微微攥緊雙手,他低聲說:“當然,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留下你。”
無比肯定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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