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實大叔與熊孩子篇05

囫囵從空中掠過，全身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一雙龍爪中。

粗糙的皮膚摩擦着他的傷口，他被捏住動彈不得，只有露出指縫的毛随着風作波浪狀擺動。仰頭大吼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龍身上混合着鐵鏽味的氣息環繞着他，還有他腳趾過高的體溫，漸漸讓囫囵從戰栗中冷靜下來。

就像被他翅膀包裹起來那時候一樣，感受到他在周圍，便使人安心，仿佛自己是被保護着的。囫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弱小了，才會對這種感覺欲罷不能。

龍窟一晃而過，眼下焦土綿延百裏，這裏沒有厮殺的時候，就透露出一種荒蕪的美感。囫囵想到，每當夜裏，一輪殘月映襯着扭曲的龍窟，滿地白沙，随着沙蟲運動泛起漣漪，暗淡天幕中說不清是月亮被染成白沙色，還是砂石反射着月色。

有空的話，想和混沌一起看看。

他們現在......應該是陷入苦戰了吧？只是這個念頭又細又滑，随着“他腳趾真燙”“現在到底是要去哪裏”“想抽空去看看月下白沙”這衆多念頭一起游動，很快便湮沒其中。當極具浪漫色彩的戰鬥成為日常，囫囵像位閱歷豐富的老前輩一樣，已經分不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不管是得勝也罷，慘敗也罷，他的心底大多數時候，都是寧靜的。

焦土很快迎來了盡頭。眼前就是愛斯瑞爾的城堡，跑馬場上已經建起了脈沖屏障，而混沌向着屏障飛過去絲毫沒有減速。

“喂喂！要撞上了！停一停停一停！”囫囵還沒喊兩句，脈沖的“滋滋”聲就傳入耳內，他反射性地閉緊了眼。

什麽都沒有發生。囫囵感到四足着地。

再睜開眼的時候，自己已經毫發無損的站在脈沖屏蔽內。“奇怪...我聽說碰到這個很疼的。”

突然，他恍然大悟，擡頭看天空，漆黑的龍已經飛遠了。皮糙肉厚的龍爪表面，被灼燒得血肉模糊，還冒着幾縷青煙。

“快喝偵查藥，告訴我那龍去哪兒了？”

長弓勇者趕緊喝下棕色藥水，舉目四望，然後視線定在西南方向，“在距這裏兩個地圖的距離，不動了，嘿嘿，确實是瀕死狀态呢......诶，等等？”

他屏息觀察了一會兒，“不閃爍了......瀕死狀态解除，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AT4621也很驚訝，調出小地圖研究了一會兒，馬上明白過來：“你說的那個方向大概是龍窟，龍窟前面有治療泉水的，這龍......該不會泡在泉水裏自動回血呢吧？”

說罷扛起大劍就要動身，畢竟晚一分鐘惡龍血條又要厚上一分。跑了幾步路，身後卻沒有腳步聲跟上來，“別傻站着了，快跟上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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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箭勇者苦笑着，指了指自己不斷顫抖的雙腿：“哥......我真的，不想再跟那玩意兒打了，我把材料和血藥都轉給你，對不住了......”

氣泡從岩漿底部翻湧出來，火紅色薄膜漸漸透明，表面反射着暗淡無光的天。倏忽爆裂，在岩漿粘稠的材質表面留下一個淺坑，熱浪改變了空氣密度，連近在咫尺的景色都扭曲。駭人的“咕嘟”聲不絕，讓人遠遠看一眼就心生畏懼。

龍蟄伏在岩漿內，只露出眼睛和鼻孔，黝黑的脊背如同山巒一樣綿長。

傷口在愈合，這暖烘烘的熱度也讓他覺得身心舒爽。與之相對，是完全冷靜不下來的憤怒。

愛斯瑞爾之後，很少有哪一戰能讓他盡興，卻也從沒有哪一戰能讓他感到如此屈辱。灰黑色雲層堆疊，厚實得像舊棉套子般使人內心壓抑，悶悶地傳來雷聲，其中藏匿着細密的閃電——宛如混沌此刻的心情：暴怒，鈍痛，又無從發洩。

這不見天日的環境，無法預料的争鬥，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地方。四處彌漫着劇毒瘴氣，植物早就衰敗，更別提那些嬌滴滴的花草，那裏只有焦土、沼澤、洞穴，和形形色/色的龍。

他們形态各異，能力也不盡相同，各自盤踞一方。他們本應該是兄弟，卻日複一日進行着無休止的厮殺。

那段時候，混沌見誰殺誰，目光所及全是敵人。有好幾次是真的要死了，他倒在地上茍延殘喘，腦子裏想的也不是“我是誰”，“我們為什麽要互相殺戮”，“我死了之後會去哪兒”這些哲學問題，就只是琢磨着再在對方脖子上咬一口，再在他腹部來一爪子。

混沌是這樣，所有其他龍也是這樣。天空明明沒有變化，眼睛卻時常被血雨糊得睜不開。

回想起來，當時內心除了嗜殺的念頭，還有深深的無助——就像現在。

每次他想反擊，全身痙攣就把他釘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也不明白那幾個裝備垃圾的人類是怎麽做到的。後來愛斯瑞爾似乎出現了，他說了什麽混沌完全沒在聽，血紅色的視野裏就只有那幾個人類，他要把他們碾碎、刺穿、燒透，讓這一戰成為他們的噩夢！

可是囵囵為什麽要跑來？

他自己受傷，倒地，被摁住狂砍，他還可以解釋為“正在找時機”，“蓄勢待發”。可是囵囵倒在他的地盤上，受了那麽重的傷，還要掙紮着爬起來繼續戰鬥。他浴血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嘲諷着混沌。

這不就像他毫無辦法了一樣麽？

“你在這裏啊。”

混沌睜開眼睛。渾身狼狽的勇者伫立在岸邊，手持長弓，身後背着大劍，身上的中級裝備破破爛爛，缺盔少甲，仿佛一碰就會稀拉拉脫落一地。而這些絲毫掩蓋不了他眼中的銳氣。

AT4621全副武裝奔到這裏，本來累得氣喘籲籲，等見到縮在岩漿池裏回血的龍，反而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原來熾焰災厄也會躲起來偷偷回血，像個懦弱的新手玩家一樣！”

氣浪貼臉而來，AT4621下意識地就地一滾，退出五米開外，右臉還是被燙得一片火紅。他顧不上燙傷，惡龍已經近在眼前，口中能窺見青藍色的火焱。AT4621揉了一把臉，抽出大劍，直面巨龍，他興奮不已，雙手緊緊握住劍柄，直指着惡龍的心髒。

“現在只剩你和我了。”他舔了舔幹裂的嘴角，“......這樣才好，終于沒有人礙手礙腳了。”

語畢，他足尖發力，整個人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奔向巨龍，很快便與龍纏鬥在一起。他明白遠程的拉鋸戰會使自己處于劣勢，中級弓箭傷害太低，而熾焰災厄的火焰卻可以要了他的命。近戰的容錯率低，閃避時間短，極其考驗操作，而這恰恰是AT4621唯一可以倚靠的東西。

當然熾焰災厄可不是反應遲鈍的那一類，利爪和尾尖甩動得如同刀光劍影，其間更是兇殘地口吐火炎，把為數不多的空隙都堵死。

“唔！該死！”AT4621左腳一熱，短暫的冰涼過後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他低頭一看，靴子被燒的焦黑一片。不等燒傷發作，他手起刀落在自己前胸劃了道口子，用疼痛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這不是他真實的身體，以取勝為目的，他硬是逼出自己承受力的極限。

“轟隆隆隆——”龍從嗓子眼裏發出聲音，聽起來既像怒吼，又像獰笑。

鮮血灑在地上，喂飽了龜裂的土壤

“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混蛋！”AT4621更為謹慎地游走在惡龍腹下，捅了好幾個窟窿，每次都把劍刃轉一圈再拔/出/來。人血和龍血流淌成河，泾渭分明。

AT4621不停地深吸氣，他每次發力，傷口就像泉眼一樣突突地冒出血來，現在視野邊緣已經漸漸地暗了下去。不過那龍看起來也不好過，翅膀聳拉着，打鬥起來也有氣無力。

他們又交戰幾十回合，視線牢牢地釘在對方身上，“不錯，真是暢快的一戰。”AT4621一甩頭，甩開糊住眼睛的血汗混合物。這本來就不是公平的對戰，所以他一開始用卡bug的手段用得心安理得。他的周圍，有人打游戲是為了消遣，有人是為了逃避現實，而他則像準備期末考試一樣認真地研究游戲。同齡的男孩子灌籃、射門，作為團隊主力享受着觀衆的吶喊，而他在每場電子競技中carry全場，得到的也不過是“游戲玩得好的都是死宅”這樣的質疑。

大一，他被邀請去參加業餘選手的電子競技全國聯賽，最後抱着冠軍獎杯，腦子裏想的是怎麽從飯錢裏省出路費。他的父母生怕別人知道，自己家小孩的興趣愛好不是“看書”“彈鋼琴”“練書法”，而是“玩游戲”，仿佛一個國家級的獎杯還不如市裏發的榮譽證書。

“铮——”火星四濺，大劍邊緣産生一條明顯的裂紋，險些折斷。AT4621艱難地呼吸着，努力睜開眼睛注視惡龍，龍早已經是瀕死狀态，傷口一半結痂一半冒着血沫。

“還差一點了......”雙方都只剩絲血，身體卻早已透支，喪失知覺。

“副本時間結束，挑戰失敗，五秒後退出副本。”

“來不及了啊......”AT4621聽到提示音，意識逐漸被傳輸出去，依稀見到龍挂着和自己相似的表情，“和你戰鬥，真是愉快啊。”

龍被貨運公司的吵鬧聲打斷了午睡，眯着眼，看見一排排車隊從城堡方向延伸過來。

“臭大叔，你們吵死了！我現在就要燒死這些家夥！”混沌盤旋在城堡上方，惡言威脅道。

愛斯瑞爾忙得腳不點地，根本懶得理他：“你敢！我有自己的副本了，臨走你都不知道說點好聽的。”

混沌像是才明白過來愛斯瑞爾要搬走了，一時之間也有所觸動一般抖擻了翅膀，一爪向愛斯瑞爾拍過去：“那你把我的東西留下，我的副本裏全都是我的東西！”

“別礙事。”愛斯瑞爾反手一檔，金屬護手甲與混沌的利爪相撞，沒留下一絲劃痕。混沌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對面傳來，竟無法再向前分毫。肌肉虬結的龍爪被人類細瘦的胳膊攔下來，看起來十分滑稽。

愛斯瑞爾參戰的bug被發現之後，制作方覺得很有意思，不僅沒有打個補丁蓋過這事，反而找了專人寫代碼加強愛斯瑞爾，直至推出了一個新的副本，以及新的boss——愛斯瑞爾——也是唯一的人形精英怪。

這事囫囵聽說的時候，怕混沌一只獸呆着無聊，便決定時不時跑來看他，然後發現他果然意料之中的——毫不在意。

有兩個人影漸漸接近了他們，待混沌分辨出來人的氣味，立刻警覺地揚起脖子：“嘶——你過來幹什麽，想死嗎？”

與殺氣騰騰的惡龍截然相反，棕發青年驚奇地開口：“喂，龍在說話，在說人話啊！”他身旁的黑發男人無奈回答：“都跟你說過這游戲的獸語系統很成熟，你偏不信。”

“AT4621，你在維護期間挑戰熾焰災厄，是沒有絲毫好處的。”囫囵冷眼看他。

“挑戰？不不，你誤會了，你看，我都沒帶武器。”AT4621攤手表示自己手無寸鐵，“是制作方看中我，正好我專業就是學編程的，現在正在試用期呢。然後今天進公司正碰上這家夥，他非要拉着我來看你倆。”

AT4621所指的黑發男人微微躬身，琥珀色眼睛澄澈通透。“嘁。”混沌不耐煩地撇過頭去，“大叔臭味。”

“喂......”英俊男人的笑容挂不住了，“什麽大叔臭味，真失禮啊。”

“咦？你是愛斯瑞爾玩家本人？”囫囵不由得多打量他幾遍，“你這張臉捏得也不錯。”

“謝謝，完全是照本人捏的哦~”男人自然地收下贊美，“制作方告訴我愛斯瑞爾的bug之後，我就過來幫了點小忙。沒想到能再遇見這孩子......”男人聲音小了下去，随即重新尋了個開頭：“啊，愛斯瑞爾的賬號算是被沒收了，所以我現在的ID叫帕德裏克。”

“愛斯瑞爾副本剛開還需要調試，我可能要待到運行穩定了。”

“對啊，反正玩家不是沖着熾焰災厄來的，就是沖着愛斯瑞爾去的。”夾在這些精英怪中間，囫囵突然有點沮喪。

“啊，我——”AT4621像小學生一樣舉起右手，“我是沖着土球獸來的哦，當初在官網宣傳圖看見土球獸我才入坑的。”

“喀？”“诶？”

“那你還總來殺我？！”

“嗯......”AT4621皺了下眉，“因為喜歡所以總去你的副本呀，有什麽問題麽？”

“噗——”帕德裏克憋着笑：“囫囵你見諒，這孩子最喜歡圓滾滾的野生動物了。”

與心頭好被戳破而別扭地大喊大叫的AT4621不同，囫囵整個獸都陰沉了：“圓，圓滾滾......”

偏偏混沌突然福至心靈，高興地嚷起來：“囵囵，所以你那果然是胖——”

“你閉嘴！”

想到以後要與這些家夥相處，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