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篇

睜開雙眼,入目的是浮現于天頂一片翻卷着無聲海浪的黑色海洋。

——要墜落下來了。

你知道死亡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嗎?

在将被傾覆的前刻,王傑希倏然想起了這個問題,那時的他到底心中所湧出的是什麽感情呢?僅僅在咫尺之隔的地方,他的目光穿越了無數星星光束在視野中穿行的殘影,與那個人溫潤但又從深處爆發出強烈意志的雙目相對,大概自己是有笑一下的。

說是毫無遺憾,那肯定是騙人的笑話,背負着整個家族的希望一直為了這一戰而準備至今,王傑希還沒那麽無欲無求到能自認他對最終勝負毫無執着的地步。說是灑脫也不盡然,但說是意難平也不盡然。人其實就是這樣,起碼他知曉與自己決戰後的那個人也不可能再有繼續登上戰場的餘力,對方慘勝,或是應該說承載着相似夙願與犧牲的他們倆在這場戰鬥中同歸于盡,這樣想着忽然就覺得挺有意思的,好歹不管怎樣,還有個人能跟自己處境相類。

懷着這樣可以說是釋然的心情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迎接對他來說最後也最為盛大的禮贊,王傑希阖上了眼,在足以颠倒天地的洪流中身軀一點點被黑暗所吞噬,意識連同一些細想起來頗為荒誕不經的思緒一起漸漸消失,彌散成風。

所有的觸感都消失了,靈魂也像是回歸了自由,不再被沉重的□□所禁锢,如果說這樣的體會就是死亡……如果就這麽死去……

好像,還是不行。

從漫長午睡中蘇醒過來的微草家主擡手搭在前額,剛睜開眼的時候視野中還有些青黑色的光影晃動,稀薄的淺光穿過深色的窗簾,寂靜的空間中只聽得見鐘擺走動的聲音。

披衣走出門外的時候冷不丁被過于喧嚷的聲響吸引了注意力,到了外間,正逢似乎産生了沖突的兩名Servant正要動手,然後被他開門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

“啊……你們倆快住手,要是打壞了主人家的名貴花瓶或是什麽花花草草就不好了。”

坐在房間當中的方桌前,正專心致志打牌的叼煙青年頭也不擡地說。

“老王家裏東西貴得很,把你們Master賣了也賠不起……對三。”

“靠!”他邊上的小辮青年綠了臉,頓了半晌,很憋屈地,“要不起。”

“牌這麽小,張佳樂你這黴運等級比一葉之秋還高一個檔啊,不幸EX吧。”葉秋、現在應該叫葉修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聲,轉而對另一邊捏着牌陷入沉思的周澤楷展開游說,“趁他病要他命,不如今兒個咱倆聯手宰他一頓。”

對方還沒回答,張佳樂先不幹了:“喂老子還坐這兒呢,你這家夥還要不要臉了啊?”說着就把牌一摔,趁機中斷了這局,嚷着渴了就溜了。

“呵呵。”葉修發出了看透一切的笑聲。

這幾個戰後就閑得長毛的家夥……

連評價都懶得的王傑希拉開椅子坐上了張佳樂原本的位置,撩起眼皮瞥了眼邊上因為被禁止互毆就退化成互瞪的一葉之秋和君莫笑,對葉修說:“我倒不知道原來你還有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樂趣?”

雖是各不相同的存在,因都是同一個Master僅憑自身的适配性召喚出的Servant,某些方面的能力屬性極為相近,王傑希這種說法倒也沒錯,葉修笑笑。

“交流感情而已。”他答得倒是佛系,可惜前Servant不太給面子,對着君莫笑輕哼了一聲就躍出窗外一走了之,被拆了臺的青年也不惱,樂呵呵地開始洗牌。

誰也不知道這個人得到了聖杯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本應該短暫現世的Servant并未離去,世界也沒有發生任何可足稱道的轉變,一切都未變化,那這個人又是為何如此執着于那場争鬥的勝利?亦或者這只是那人的根源所指引的方向本身就不是什麽實現願望的許願機,他只是單純在追求着“勝利”而已?

哪怕再多揣測,如今他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樣,唯有接受現實這一個選擇而已,王傑希心想。

“話說回來,你最近像是總窩在家裏悶頭大睡啊。”一邊發牌一邊這麽說着的家夥十足随意的态度,“是夢見了什麽吧,魔術師的夢可不一般啊。”

王傑希看了他一眼。

“你別這樣,我只是看挺稀奇的才提一嘴而已。”對方擺了擺手,“別告訴文州啊,要是他知道是我……”說着啧了一聲,像是有些懊悔自己先前說太快了。

“葉修,你別賣關子。”王傑希眉梢輕挑,眼神微微淩厲起來,“有什麽就直說。”

“咦?難道你真的還沒發現?”葉修一副比他還意外的樣子,“你有什麽東西被文州帶走了吧?水性,鎮靜,南方,調和,确實應該是符合他的屬性,而且應該被帶着的還是什麽了不得的玩意……跟你的靈魂都聯系着呢,不知道的還當是微草藍雨要聯姻了呢。”看對方一副驚訝但不太算緊張的樣子,他還有閑心開了個玩笑。

“話是這麽說,除了你還有幾個人看得出來?”對方漫不經心地。

“嗯?這倒也是,除了我,藍雨那邊,小周……”看了眼安靜旁聽的青年,葉修單手托着下颌,“老韓……他多半沒那麽無聊關注這些。”一句話還把自己也跟着嘲諷了進去。

“也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王傑希笑了一下,輕輕巧巧地丢出手中的牌。

話已至此,那麽,什麽才算是大事呢?

從廣州機場落地之時已是次日的淩晨,不同于春寒料峭的北方,臨海之城的氣候可就溫和多了。熹微的淺光從天際延伸至視野可及的近處,黑暗一點點被淺淡的白所暈染,他扣上懷表,雙手放進大衣的口袋裏。

這個時點,北京那邊的人應該還沒發覺他的離開。

似乎是循規蹈矩了太久,久到已經太多人都忘記了他的本性……想着那些家夥可能的反應,王傑希略感愉悅地彎起了唇角,慢慢走下階梯,微冷的晨風吹動衣擺,他擡眼,喻文州站在不遠處對他微笑。

“恭候已久。”對方說。

這個人總是這樣,像是什麽都被他所預料到了,就像水一樣的特質,總是那麽周到、溫和、無處不在,有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惡意揣測喻文州到底有多麽狡詐,隐藏在長袖善舞的溫柔僞裝之下的心靈一定比寒冰更加冷酷和尖銳……實際某方面來說也大差不離,畢竟水就是這麽一種多情而又無情的存在。

“你說恭候已久……”王傑希眉骨輕展,似有興趣,“是有多久?”

“閣下不是明知故問麽?”喻文州笑着說,“從我們一戰分別以後,你覺得該從哪裏算起,自然就是有多久了。”

是嗎。

那麽,确實是挺久了。

“你知曉我為何而來。”

“自然。”

藍雨家主攜遠道而來的微草家主同歸主宅,這本當是一件值得所有人都神經緊繃的大事。奈何聖杯戰争甫一結束消息就傳回了南方,當然連他們兩方宿敵之戰的種種細節也不例外。在此前提,從喻文州歸來以後,基本大部分人都知曉了他從微草家主那裏得到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且與他形影不離。

修魯魯,藉由這場聖杯戰争才借Servant王不留行才得以實現的失傳魔術,那個被他們藍雨家主所得的玩偶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視作是他的靈魂替身。

因此,當王傑希理直氣壯地來他們大本營甚至登堂入室,藍雨衆人第一個反應不是被冒犯的警惕戒備,更多的應該是不敢妄動,甚至隐隐有些替自家家主捏把冷汗的緊張心理。

這一定是事關藍雨與微草兩方利益争奪的重要談判,而且是他們藍雨掌控了主導權!他們這樣單純地堅信着。

所以說,那個人早就把所有人的反應都算計在內了,王傑希可以确信,他并沒有漏看自己登門時對方唇邊一掠而過的笑,很淺淡但卻足夠真實,至少可以透露出他對現狀的滿意和成竹在胸。

所謂在他人料想中那隐藏在優雅得當社交辭令下兩位當家彼此明争暗鬥劍拔弩張的場景并不存在。

王傑希就如個尋常來客一般施施然地坐下,喻文州也從容閑适得像是與老友相會,端出他最喜愛的茶具信手煮茶,袅袅升起的水霧伴随着清苦的茶香侵染了早春微寒的空氣,不知怎的,就多了幾分不着邊際的風雅韻味。

輕搭在茶壺邊緣的手幹淨、修長,指甲剪得圓潤整齊,骨節也是漂亮分明,指腹結有薄薄繭子的手指慣來該是用于調配各種魔術試劑,或是用來翻閱那些沾染了古老歷史氣味的泛黃典籍,不緊不慢地翻動書頁,但此刻卻只是純粹地在煮着茶而已,沒有任何深意,也沒有任何背負。

靜聽水滾,兩人一時間都未出聲。

這樣的靜谧其實對他們來說也算是少有,理念、追求、方位、距離,種種對立因素的疊加致使彼此幾無可像這樣毫無心機地共處一室,既是最熟悉的對手,也是最生疏的知交。喻文州擡眼望向王傑希,晨間的光度清淡澄澈,青年的側影逆着天光,隐隐若有融入其中的趨勢,不知是否視覺中光影魔法造成的謬感,他覺得對方周身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

喻文州微愣了一瞬,旋即用笑掩去了這瞬息的失神。

“南方天暖,難得來一趟,不妨就小住一陣子。”他說着,将茶盞推到對方面前,“也給我個機會略盡地主之誼。”

“嗯,有勞了。”王傑希微微颌首,随後手指貼着茶盞的上沿提起了杯子,不像是喻文州那優美流暢得連最頂級的茶藝師都無可置喙的姿态,卻別有一種随性惬意的感覺,在太陽下顯出淺淺棕色的瞳仁深處透着明亮的光。

誰也沒煞風景地提出他是為何而來,就像那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事。當然并非只是不值一提,若非如此,又哪裏值得日理萬機的微草家主特地以身犯險、深入敵營?既然如此,那又為何不提,又為何相安無事,好像這只是個借以将異常的行動正當化的合理借口,他們對真實的緣由彼此心照不宣。

于是,看來是藍雨與微草的談判陷入了僵持。

一段時間後這消息漸漸傳遍了藍雨的勢力範圍,那時已是春雨霏霏的季節,興許是聖杯戰後的緊張感散去了不少,等有人意識到的時候,似乎才察覺到微草家主逗留的時間有些太長了一些……正欲深究,不知前陣子貓在什麽地界兒撒野的黃大少也聽聞了消息,拽着Servant就趕來要為自家助陣。

“這時候進去可不太好。”

正逢那日他急匆匆地趕回主宅,遠遠就見雙腿交疊坐在門牆上方的魔術師。寬大的帽檐下,那雙暗金色的眼眸帶着玩味斜斜一睨,似乎若有所指地暗示些什麽。

黃少天當時就“我靠”了一聲,站定腳步,看了眼原本應該站立着守衛的門前,擡手擋住将欲拔劍上前的夜雨聲煩,眉頭皺了皺,眼風微冷:“微草的,你要阻礙我嗎?”

“暫無此意……不過,”他話鋒一轉,“我不建議你再前進一步了。”

黃少天下意識地有些微妙不祥的預感。

難以言述那到底算是不安的直覺亦或是別的什麽,但他思索了一瞬就沒猶豫地擡步走進了院內。

王不留行也确實如他所言未采取任何阻攔,回廊轉檐,晦暗的天色與空蕩的庭園都使四周的氛圍寂靜得令人忍不住多想,耳邊只聽得見自己越見急促的步伐聲,黃少天暗中将一枚劍咒扣在掌心,忽而察覺到什麽響動,不待多想,他就拉開了門。

來自室外的光線延伸至身側,微有些被照亮了的感觸,王傑希睜開眼,色澤稍淺的瞳仁澄澈冷清,如貓一般淡漠。可是未等他移轉視線,動作在這時分外迅捷的藍雨家主已經擡手撫上他的側臉,立刻唇瓣便貼了上去。

彎曲的手指抓不住寒冷的空氣,能感知到的唯有對方,還有那叫人不自覺有些着迷的冷香萦繞在周身,恰如性冷且冽的薄荷葉。他們的目光相觸,距離近得足以看清對方眼梢帶起的愉悅笑意,難得如此,在喻文州的眼底能看到如此鮮活明晰的情緒,王傑希都有些訝異。

咔、咔嚓嚓——

不用懷疑,這并非是什麽東西被碎裂了的聲響,只是黃少天石化在了當場而已……其實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有什麽碎了吧,比如說他腦海中對這兩人的印象之類的?

“卧槽”了一聲,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腦海中不經意閃回了王不留行臨別前那饒有深意的目光,忽然心領神會,那分明就是等着在看什麽好戲的模樣。

門扇被暴力地拉開了又飛速地阖上,外邊長廊傳來噔噔噔的奔跑聲,先是急促,遠去之後漸漸變慢,而後聲響就消失了。王傑希聽得分明,卻懶得理會,喻文州也聽得分明,更不甚介意被熟人知曉。細微的呼吸交融,半晌後兩人唇分,喻文州一手搭在王傑希的左肩,自己垂首靠于他右側的肩窩,而對方也無暇理睬他的行為,只是坐在地上,雙眼漫無目的地看向天花板,單手揪住淩亂的襯衫領口微微喘着氣。

産生的感覺比想象中更加激烈……王傑希不期然地心想道。

事實其實并非表現得那麽暧昧,但也不能說是全然的正經,若要追其緣由的話,用“補魔”的說法應該就很容易被知情者所理解了。一時意起的較勁中雙方都消耗頗多,這時候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從對方的身上進一步“掠奪”。體-液交換的方法分有很多種,撕破血肉的方式未免有違兩位家主的行事風度,自然被排除在選項之外,想來親吻該是最合适的,至于其他的方式……還不到時候。

喻文州忽然笑了笑,悶悶的聲音壓在他的頸側,呼吸的氣流鑽進的領口。

“我真期待。”

王傑希哪怕心知他的意思,聞言還是輕輕挑起了眉梢。

“什麽?”

“期待冬雪消融的那天。”他語帶感嘆,“要知道這個寒冬已經持續很久很久了……”

“我倒是不知道廣州還有下雪的日子。”

王傑希這樣調侃了一句,但也沒推開還未起身的喻文州,側過頭看向窗外被細雨洗得嫩青的新葉。

“出來得夠久了,我該告辭了。”

“嗯。”

“既然聖杯戰的結果業已蓋棺定論,那藍雨也該和微草一同商談協定到下一次聖杯降臨之前的共處之策了。”

“哦?沒有單單就微草家主兩度赴外談判的道理。”

“嗯,禮相往來,這次也該我這邊登門拜訪了。唔……那時間定在什麽期限比較合适呢?不如就按我剛才說的,定在冬雪消融的日子如何?”

“可以。”這麽說完的微草家主頓了頓,眼梢帶起淺淡笑意,唇角微勾,“事先說好了,逾期不候。”

“呵呵,那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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