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金銮殿內鬧哄哄的,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候在長階下的沈卻巴巴地往上頭望,卻并不見他家殿下的影子,恰好見一個面熟的小宦者從殿側出來,沈卻與十一忙跟上去,拉住他問話。

這小內侍乃是皇帝身邊安公公的膝下人,雖不認得十一,但卻認得常跟在雁王身邊的沈卻。

雁王府的親衛皆有品階,最低也在兵部挂了從七品的官銜,只沈卻因背着奴籍,連個庶人也不如,當朝脫奴籍的手續繁瑣,要王爺替他奔波是不能的,因此此事便一直拖着了。

但那小內侍看他一眼,還是恭恭敬敬地稱呼他一句:“問沈大人安,大人尋奴婢何事?”

沈卻擡手比劃,旁側的十一便低聲替他翻譯:“裏頭出了什麽事?”

那內侍忖了忖,将沈卻拉到一邊,又湊近了與他悄聲:“才剛官家發了好大的火,摔了幾本折子和茶盞。”

說完他便将手中裝着碎瓷片的木托盤遞給他看,語氣中有幾分惋惜:“您瞧——上好的建盞呢。”

沈卻看也沒看那托盤一眼,只急急地手語:“此事與王爺有關嗎?”

他比劃,十一便替他口述。

“就是因雁王殿下而起的。”

沈卻頓時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還沒來得及開口問緣由,就聽那小宦者又道:“不過官家這火并不是沖王爺的,而是沖着禦史大夫發的,說他屍位素餐,成日抓着忠臣誣謗,要罷他的官呢。”

聽他說完,沈卻這才松了口氣。

這小內宦朝着沈卻笑笑,眼裏冒着狡黠的光:“副相是那獄中屈丞的人,從來是與雁王不對付的,他下去了,也省得殿下礙眼——奴婢人微言輕,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沈卻很識趣地解下腰際錢袋,将那沉甸甸的一袋銀子放進內宦手中托盤裏:“一點心意,請公公笑納。”

這句話不用十一翻譯,小內宦自是笑逐顏開,也不推脫,只道:“我與爺爺心裏都是向着王爺的,自不會叫王爺不明不白地出事,但請沈大人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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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了階,十一忍不住問他:“你方才給了他多少銀子?”

“五十兩。”沈卻不緊不慢地答。

“五十兩?”十一呆了呆,很心疼地一嘶聲,緊接着又很不平地說,“你一月的俸銀才不過十六兩,你怎麽舍得的?”

沈卻不以為意:“交情是交情,若不使點銀子,下回再有事,他就藏着掖着不肯說了。”

十一默了會兒,半晌後才又沒頭沒尾地嘆道:“你是真忠心。”

沈卻在府裏這些年,飯堂裏怎樣的夥食他都不挑,同僚們偶爾聚在一起玩幾圈牌,他也從來不跟着,四季裏穿的都是官服,只年節時才會被沈落半強迫地拉去裁一身新衣。

十一原只當他節儉,以為他要将那些錢銀儲着往後買間大院,娶賢妻、納美妾,兒女雙全。

誰知他勤勤儉儉,竟把蓄下來的錢財全充了公,且瞧他那性子,自己折了錢,是決計不可能開口問王爺讨的。

夜裏。

沈卻奉命到驿館遞了張帖子,又到城郊辦了點事,急匆匆趕回來的時候已是二更天了。

恰巧在殿外碰見了沈落,他忙問:“王爺可睡下了?”

沈落與他認識多年,縱使他手勢打得飛快,也能一下明白他的意思:“沒睡,方才還找你呢,遣婢子們去燒了水,要你進去伺候沐浴。”

沈卻心裏一緊。

王府浴房設于後殿,門未緊閉,一條門縫裏洩出點暖融融的燭光來。

沈卻小心翼翼地鑽進去,房門輕輕一吱呀,就聽裏頭傳出了一道熟悉的男聲:“回來了?”

雖口不能言,但沈卻不敢不答,因此勉強“嗯”了一聲,算作答應。

穿過四面蜀錦幛帏,沈卻來到湯池邊上,接過婢子持盤中梳篦,跪坐池邊,替池中半身露出水面的謝時觀理發。

沈卻心中緊張,他雖是王爺的貼身近侍,可往日裏沐浴這樣的活,王爺嫌他們手腳粗笨,常都是遣丫頭婆子們去做的。

謝時觀背對着他,除了方才那一句,便再不發一言。

長發理到一半,忽見前頭的人一動,沈卻吓了一跳,唯恐是自己手笨弄疼了王爺,連忙将梳篦放在膝上,急急打了個手勢:“王爺恕罪。”

誰知那謝時觀面上竟無惱意,只是笑眼看着他:“今日朝後陛下留本王用了早膳,聽安奉德膝下的小閹人提起過你。”

見謝時觀偏過頭,沈卻才低頭手語:“屬下與他确有幾分交情。”

謝時觀不知是在誇還是在貶,“這些閹黨有心氣高的,脾氣也古怪,沈向之去都只有碰壁的份,你倒是很得這些沒根閹貨的喜歡。”

沈卻有些不明所以,但宮中的宦者的确都待他不錯,有些旁人口中傲氣難接近的權宦,與他也是熱切的。

想是他們見自己身有殘缺,不免起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憐惜罷了。

于是他低下頭,惶惶地:“他們是敬王爺,所以才肯高看屬下一眼。”

“不必說奉承話,”謝時觀又笑了笑,而後一頓,“做什麽又低着頭?本王不過與你閑話幾句,你怎的一副被拷問的模樣?”

沈卻不敢擡眼,只手語道:“王爺息怒。”

謝時觀伸手捏起他下巴,湊近:“知曉本王沐浴的規矩麽?”

沈卻被迫仰起臉,但仍是垂着眼,他輕輕搖了搖頭,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來。

水汽氤氲裏,沈卻觑着謝時觀那雙琥珀棕色的丹鳳眼、濃眉長睫,眉骨稍高、鼻梁高挺,有些難以言喻的異域風情。

又見那薄唇啓合,忽又開口道:“下來。”

沈卻愣愣地看着他。

“讓你水裏來,”謝時觀道,“口不能言,你耳也聾麽?”

沈卻心裏一驚,後脊竄上來一層冷汗。

他自知身體殘缺,若是解衣下水,難保不會被王爺發現他的異樣。

不合時宜的,他又想起了那個被趕出府的漂亮小奴,那只是一只傷腿,若好好将養着,尚有痊愈之時,王爺都不能容,更何況他這身子是天生的,想棄都棄不了。

可謝時觀就那麽淡淡然盯着他瞧,他找不到任何拒絕的借口,也沒有拒絕的膽子。

沈卻硬着頭皮,終于拖拖拉拉地解了外袍。

謝時觀耐心等了一會兒,見他半晌才脫了外袍,便稍一挑眉。

沈卻知道他這是等的不耐煩了。

“本王瞧你往日倒不是個磨蹭的,怎麽今日這樣吞吐?”謝時觀微微欺近,在他耳邊開口,“用不用本王伺候你更衣?”

沈卻吓了一跳,連忙比劃:“卑職不敢!”

“只是卑職身份低微,這是王爺用的湯池,卑職只怕髒污了這一池的水。”

謝時觀沒說話,只是看着他,而後嘴角略略一彎,面上浮起幾分笑意。

旋即他忽然捉住沈卻的腳腕,一把将他拉進了水中。

沈卻雖然略識水性,但并不算很好,此番被他一拉,直接頭朝下栽進水中,連嗆了幾口水也沒從水裏站起來。

王爺于是上前,只手拎住他衣領,又用另一只手攬抱住他人。

沈卻的前胸平平坦坦,與一般男性并無二致,但他抱起來卻不像看上去那般硬,而是出乎意料的軟。

沈卻吸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現下是被王爺抱着的,他不敢直接上手去掰王爺的胳膊,于是便只好轉過頭去,濕漉漉地看了謝時觀一眼。

是哀求的眼神。

謝時觀的心跳一錯,竟從他身上品出了幾分別樣的風情。

王爺并未松手,而是直白白地盯着他瞧,這人也不知道把肉都藏去哪兒了,看上去分明瘦弱,可抱起來手感卻很好。

而沈卻則微微打了個顫,頭低低的,幾乎要埋進水裏去了。

見他這樣窘迫,謝時觀才很好心地松了手,嘴裏還不忘調侃:“這幾日你歇得狠了,身上肉都不緊實了,像個女人。”

他故意這樣說,想看他反應。

果然,沈卻又是緊張,又是無地自容,幾次擡手,卻又什麽都比劃不出來:“屬下……屬下……”

“又不罰你,”謝時觀見好就收,話鋒一轉,“過來替本王擦身子。”

沈卻像是得救了,終于喘上來一口氣,緩緩朝着他走了過去,又拾起池邊托盤裏放的澡巾,小心翼翼地替謝時觀擦拭着身子。

王爺任由他擺弄,好半晌都沒再說話。

沈卻很快便替他擦洗好了上半身,正猶豫着該不該繼續往下,忽然聽見謝時觀開口問道:“你今歲多大了?”

他吓得手上一抖,忙來到王爺面前,比劃道:“二十又六。”

“确實不小了。”

緊接着王爺又道:“凡王府中侍者,無論身份高低,只要适齡,便可自由婚配,我并不拘着你們,府中親衛有如你一般年紀的,多已娶妻生子,這倒也有了許多先例——你呢,可有看上的?”

沈卻立即注意到了他的自稱,謝時觀的語氣聽起來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像是當真與他談起了心。

他思忖片刻,回答道:“若無王爺當日施恩,将卑職買回王府,斷無卑職今日,卑職只願一輩子守着王爺,不敢有他想。”

沈卻手上用勁,再加上湯池中濕熱,很快便紅了臉。

謝時觀勾了勾唇,又伸手揉了揉他打濕的發,像是在逗家養的一只小寵玩笑:“你倒會占便宜,将來你若老了病了,也叫本王養你一輩子麽?”

沈卻連忙低頭:“卑職不敢。”

府中仆從,若年歲大了無法當差,便給些銀子打發走,若生了重病,那自然是逐出府放回家去,任由其自生自滅,哪有敢叫王爺白白養着的道理。

他知道自己這話說的不好,叫王爺挑了錯處,也知道自己現在該再說幾句圓滑話,向王爺表表忠心。

可他心裏越急,手上就越笨,雙手虛虛舉着,竟不知該說些什麽話了。

沈卻呆呆站在水裏,謝時觀也不等他,自顧自地泡水沐浴,只當他是個透明人。

這天夜裏,王爺打發他回小院的時候,沈卻幾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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