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寅時一刻。
有個黑影敲響了沈卻的門,他不吭聲,只是立在門前,很有規律地一下接着一下地叩門。
熟睡中的沈卻被這響聲驚動,手摸到床邊的彎刀,在床板邊上敲了兩聲,問來人是誰。
門外那人卻像是沒聽懂他的回應,依舊自顧自地敲着門。
沈卻心中頓時警鈴大作,打開火折子,點燃了一盞油燈。
旋即他握着那把慣用的彎刀緩緩起身,輕巧地貼近門邊,誰知他才剛到門前,只聽“吱嘎”一聲,那門栓竟被什麽頂開了。
門開了一條縫,沈卻下意識用身體去擋,可那人力氣卻大的吓人,扒着門邊往裏一擠,竟叫他硬生生擠了進去。
沈卻手邊彎刀出鞘,“當”一聲劃破黑暗,抵到那人頸邊。
那人影也不懼,勾唇笑了:“沈卻。”
很低啞的聲調,不像是他熟識的人。
沈卻的彎刀再度抵前半寸,利刃冰涼涼地貼住那人脖頸,那人卻還是不慌不急的:“把刀放下。”
沈卻瞪着他,壓根不肯聽。
“殺了我,你也活不了,”他淡淡地,眼彎着,像是還在笑,“我知道你的秘密,沈、卻。”
沈卻心裏咯噔一聲,想起那天晚上在他房頂上偷窺的賊人。
眼前這人大抵是覺得自己說的還不夠清楚明了,于是又添了把火:“那天夜裏,我看的一清二楚,你是個不男不女的妖物吧?”
他特意在“妖物”二字上咬了重音,笑音低低的,很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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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咬緊了牙關,恨得握緊了拳頭。
“來前我已留了信,若我無故死了,王爺一定會查到你頭上,你信不信?”
沈卻只好收起彎刀,卻不料還不等刀回鞘,那人便撲将上來,掐着他脖頸,将他按倒在榻上。
沈卻喘着氣,狠狠瞪着眼前這個相貌普通的男人,他看上去已有三十來歲了,下巴上一圈青黑色的胡茬,顯然是平時疏于打理。
在王府中十三餘年,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那人的手半松不松地握住他脖頸,大拇指不輕不重地摩挲着他的喉結,碰了脖子還不夠,竟還恬不知恥地去扯他的衣襟。
沈卻又怒又怕,硬是一把将他推開,攏上衣襟,手勢打的那樣重,顯然是氣急了:“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笑起來:“你猜。”
“死士?”沈卻猜,雁王養了一批死士,都是殿下藏在暗處的眼睛,連他都不知道這些死士究竟藏在哪裏,又有多少人,只偶然撞見過幾回,皆是蒙着面的。
那人并不否認,大咧咧地踩掉長靴,擠上他那張床榻,而後微微皺眉:“好硬,你俸銀不少,怎麽也不往床上多鋪一層毯?”
沈卻推了他一把,這一下不是戲子小唱嬌嗔似的撒嬌,而是實打實地要将他往地上掼。
但那人僅僅是往外頭偏了一下,坐得依然很穩。
“你到底想做什麽?!”沈卻急了,退一步将後背抵到牆上,手上動作也急起來,“想要銀子?要多少?你說。”
那人饒有興致地盯着他瞧,沈卻素日裏是很溫和的一個人,他從未見他急惱成這樣過。
于是他也開口,順着他的話頭,反問:“你有多少?”
沈卻聽他肯要銀子,以為是個用錢便能打發了的,心裏不由得略微松了松,緊接着他跨過那人,一口氣翻下床,從床底下拉出個破破爛爛的木箱子。
“咔”一下打開了,抱起來遞到那人面前。
那人低眸一看,只見裏頭僅幾張面額不大的銀票,淺淺一層銀錠,再配上那紅漆斑駁的木箱,更顯寒酸。
“你就攢了這麽點?”這人看起來不信,“月月俸銀也不曾少給過,年節時主子還會給幾個賞銀,你都花在哪兒了?”
沈卻以為他嫌少,于是放下箱子,手語:“我只有這些,你要是不要?”
那人也不應,還在追問:“不是把銀子都拿去養妓子了吧?”
沈卻有些驚詫地看着他,而後便是愠怒,不明白這人怎麽滿腦子的龌龊事。
見他怒,那人倒還很歡欣似的,嘴一抿:“不是妓子,難不成是戲子小唱?小唱可比妓子還費銀子,你那點家私,夠替他置辦一套頭面嗎?”
酗酒狎妓、推牌九捧戲子,旁人愛的,他卻一點也不沾,他分明是再正經不過的一個人了,哪裏禁得起這人這樣張嘴就來的污謗?
可惱怒過後,沈卻漸漸冷靜下來,很嚴肅地看向床上那人:“你究竟要多少?我會盡力去籌,只這一回,我們兩斷。”
“一萬兩,”那人說,“你有沒有?”
沈卻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人根本是在耍他,他又急起來,上前扯住他衣領,憤憤地用另一只手比劃:“你究竟想要什麽?”
那人扣住他那只發狠的手腕,答非所問:“我叫林榭。”
還不等沈卻反應,那自稱叫做林榭的人忽然一向下一倒,借力将沈卻攬入懷中,在他耳邊低聲:“我究竟想要什麽,我也沒想好,只是你那些銀子我是瞧不上的。”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探進他衣襟,很故意地蹭過某個突起,沈卻控制不住地一顫,整個人跳起來,一巴掌掼在那人臉上。
林榭被這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卻。
沈卻也瞪着他,手語道:“你混蛋!”
這一巴掌,足夠沈卻死上一百回了。
他飛身而起,幾個招式把沈卻放倒,又解開身上躞蹀,牢牢将他雙手捆在床頭,而後掐住他下巴,欺近了:“你好大的膽子。”
“信不信我将你的事全捅出去,到時候他們會怎麽看你,你敢不敢想?”
沈卻眼睫一顫,想要說話,可惜雙手被縛,因此他只能微微搖了搖頭,哀求似的看他一眼。
林榭像被他的眼神讨好了,将他松松垮垮的衣襟仔細攏好,而後像是忽然福至心靈,他一挑眉,很輕地笑了。
“我現在忽然想好了,”林榭額頭抵住他額頭,親昵地開口,“那日我在瓦上看,屋裏昏暗暗的,實在瞧不真切。”
“怕是看錯了,錯誤了你這麽一個清白人……”
沈卻聽他嘴上說着,可視線卻不斷地往下移,他是木讷不假,可他不傻!
“這一回,我要細細地看,”林榭很無賴地一笑,“不過呢,我是個很好很良善的人,若你不願意,我便不看,好不好?”
沈卻立即掙紮起來。
林榭只手按住他亂踢的腿,繼續道:“好啦,你若不肯,就說一聲,只一個‘不’字,我立即就停。”
沈卻動彈不得,拼了命了,也不過“嗚嗚”兩聲,從喉嚨口裏滾出了兩聲不成調的音節。
看他惱紅了一雙眼,林栩很無奈地:“好吧,你既不說話,那我便只當你是答應了。”
“喂,阿卻,”沈落收起長槍,喚他,“一早上的發什麽愣呢?”
沈卻被他這一喊叫回了神,可還是沒精打采的,他滿腦子都是昨夜的事兒,連晨起練武都不能專心了。
“是不是昨夜沒睡好?”沈落很關切地湊近看他。
沈卻聽見“昨夜”兩個字,心裏便又浮現出那人的樣子,那極屈辱又羞臊的記憶。
後來他如何掙紮都無濟于事,而那人捧着一盞燈,褪了他亵絆,按着他腿,一寸一寸地看。
那油燈離得近,那人眼也那樣近,他不知是怕火燙着,還是怕人看着,氣的抖起來,很窩囊地紅了眼。
可對着沈落的關心,他什麽都不敢說,抿了唇,手語:“夜裏害了場魇夢,驚醒了,便輾轉難眠。”
沈落聽是噩夢,于是道:“我那裏有一串開過光的綠檀手串,一會兒下了值,我給你送過去,懸在床頭壓一壓。”
“不必麻煩,”沈卻苦笑,那佛珠手串能驅邪克鬼,卻擋不住那賊心賊膽的壞人,“又不是小孩兒,一年也不做幾回噩夢的,不怕。”
沈落從後邊輕輕攬住他肩,見他沒抗拒,這才攬實了:“麻煩什麽?哥睡得踏實,一晚上也不做半個夢,你一個人住,屋裏冷冷清清的,擱一件沾了佛氣的東西,也心安。”
沈卻鼻子一酸,為着心裏那點委屈,還為着沈落對他的情義,他自幼喪母,阿爺為換一口酒錢,狠心将他賣了,沒人疼他,只有沈落這個師兄将他放在心上,沈卻實在很感激。
他不敢言謝,怕又被師兄瞪,只好默默裝在心裏。
兩人并肩着往前走,卻聽沈落忽然又道:“哥要走了。”
沈卻連忙偏頭:“去哪?”
“西川,”沈落道,“今夏西川各郡大旱,又多起山火,民不聊生,苦熬到今冬,百姓家裏米缸也空了,炭火也不足,凍餒而死的,不計其數。”
他頓了頓,又道:“這會子,老百姓也鬧起來,成團結社的,還與山匪勾結一道,上頭坐鎮的劍南西川節度使年紀大了,恐怕壓不住,殿下要我做副将,明日随武安侯一道過去平亂。”
沈卻眼也不眨,就這麽盯着他。
戰場刀槍無眼,如何兇險不說,此番平亂,那劍指的是一群平頭老百姓,平好了未必是英雄,若是平不好了,只怕連腦袋都保不住。
這怎麽想都不是一件好差事,若放在尋常時候,謝時觀是不會要親衛去的,此番點了沈落,想是借了上回沈落想違命的怒。
沈卻那時還以為他或許并不知曉,眼下聽了沈落的話,心裏也清楚了。
原來殿下什麽都知道,只是當時懶得計較罷了。
沈卻知道他是為自己受的過,心裏愧疚極了,斷然手語道:“我去求殿下,換我替你去!”
沈落連忙拉住他:“你忘了上回的打?背上的肉剛長好,你就忘了疼麽?”
沈卻倔強地看着他,顯然不打算改變主意。
沈落知道他的脾氣,平日裏看起來溫吞好揉捏,可真要是他認定了的事,九頭驢也拉不回來,因此只好冷了臉,說了狠話:“你當你是什麽,不過貼身伺候殿下十幾年,就以為自己說話有分量有能耐了?十數年的朝夕相對,殿下還不是為了個小婢子就要你的命!”
“我犯了錯,違背了殿下的命令,我合該受罰,用不着你婆媽。”
他壓低聲音,在沈卻耳邊:“殿下那脾氣,你去求了情,惹的他不快了,咱們倆都沒好果子吃,知不知道?”
沈卻俨然是被他的話刺傷了,可他知道,沈落故意說這些狠話,也是為了他好。
沈落說的不錯,他在殿下心裏,什麽也算不上,眼下殿下還讓他留在身邊,已是發了慈悲了,怎麽還有資格替旁人求情?
他怏怏地,低着頭:“你走了,這府裏我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我叮囑了十一,這孩子性子外放,又懂手語,他會常去與你解悶的,”沈落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也不會去太久,等開春了,師兄一定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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