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缪國舅是有品階在身的,正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又是太後的娘家阿兄,就是當朝天子也得頗敬他三分。
沈卻規規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禮,見他不作回應,低頭便想往他身側走。
缪宗平冷哼一聲,身後的昆侖奴立即上前一步,拽着沈卻衣領逼他止步。
“讓你走了嗎?”缪宗平斜他一眼,又一擡手,身後跟着的長随立即便将手中托盤裏擺的供奉塔掀翻在地上。
白花花的紋銀骨碌碌滾了一地。
“來人哪,”缪宗平聲如洪鐘,“此人随行本官一路,埋伏寺中,意欲行刺,給我把他拿下!”
他這一聲令下,十好幾個侍從湧上來,掐着沈卻的後頸便将他按倒在磚石地上。
真要打起來,這些人加起來也未必能攔得住沈卻一個,可若是沈卻真動了手,見了血,那便是落實了“行刺”的罪名。
因此沈卻幾乎動也不動,由着這些人縛了他手腳。
半個時辰以後,雁王府。
天色漸晚了,夕陽沉下去,天邊灰沉沉的,似又要落雪。
皇帝尚年幼,性子又怠惰,這幾日的折子都由內宦們轉呈給雁王府,謝時觀手執藍批,在書廳坐了半日,這會兒罷了筆,透過小窗看向外頭。
忽聽兩道急急的腳步聲繞進院子,也不記得通報,直接就闖進來了。
謝時觀一皺眉,看着一前一後進來的兩個人,沈落正喘着氣,擔憂和着急都寫在臉上,就連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沈向之眼裏都有了幾分急色。
“出了什麽事了?”謝時觀還是懶懶的,“急成這樣。”
沈落單膝跪下,急促地開口:“殿下,阿卻讓那缪宗平給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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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時觀微微變了臉色,不過那點情緒稍縱即逝,他站起身:“什麽時候的事?”
“約莫是一個多時辰之前的事了,”沈落看起來快要哭了,“是個從八品的左拾遺來遞的消息,去歲您給提拔的人,事發時他攜妻在萬佛寺還願,見國舅爺把人綁走了,才匆匆趕來報信。”
謝時觀沒說話,帶走的時間不長,那便還能活。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有婢子捧着一件狐裘追上來,沈向之忙接過來,替謝時觀披上。
“缪宗平用的什麽借口?”謝時觀又問。
沈落忙答:“意圖行刺。”
“行刺?”謝時觀冷笑一聲,“讓本王的親衛去取他的狗命,他也配?”
與此同時,監牢內。
兩個獄卒看着被押送進來的人,其中一個認得沈卻懸在腰間的腰牌,低低地與另一人附耳:“那是雁王府的人。”
兩人目光中都有幾分畏懼,胖一點的那位也開了口:“該不該派小卒去雁王府知會一聲?那位你也知道,傷了他的人,他能把我們這兒都砸了。”
前邊是雁王殿下,後頭是國舅爺,得罪誰都不好過。
正當兩人猶豫之間,缪宗平忽然帶人進來了。
他滿眼的紅血絲,眼下也是一片青色,上來便掐住沈卻的脖子,抵着他腦袋狠狠往牆上撞。
“是謝時觀派你來行刺的,”他大吼一聲,“是不是!”
前日大理寺獄裏缪春羽翻了供,幾個涉事的證人也改了供詞,大理寺卿連夜改判,免缪春羽絞刑,改流刑三千裏,附三年苦役,永世不能返京。
第二日一早,缪國舅才得到消息,那邊押送缪春羽的官兵卻已然出了京城。
國舅爺急忙忙調了一批護衛,要他們追上去護着自家的獨苗苗,心裏正琢磨着如何将缪春羽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那頭消息又傳過來,說缪春羽已被人劫走,不知去向。
缪宗平一開始心裏還猜是自家妹子動的手,她人在宮裏,消息自然也得的快。
可誰知,才一個時辰不到,又傳來一個消息,說缪春羽被開了膛破了肚,身下那物件也被割了,慘不忍睹地被人丢在河邊。
國舅爺一開始還不信,可見了屍首,卻又不得不信了,再看他身下,那哪是讓刀割的?那分明是被野狗咬的!
都知道是武安侯幹的,可他派去的人都沒來得及見缪春羽最後一面,他壓根找不到任何證據。
缪宗平怒不可遏,沖到禦前,要小皇帝把武安侯先拘了,他好讨個說法。
可誰知聖旨已經下了,武安侯後日便要啓程去西川平亂,更何況他無憑無據,憑什麽理由能将武安侯一個肱骨老臣收入诏獄?
缪宗平的手指漸收漸緊,沈卻因這股強烈的窒息感而紅了一張臉,可眼神卻仍是定定的。
他不怕死,缪宗平知道。
他是謝時觀家養的一條忠犬,缪黨費盡心思十餘年,金銀珠寶、美人小唱,無論是什麽都撬動不了他。
眼看着國舅爺就要把人掐死了,那兩個獄卒對視一眼,忙沖上來将人拉住了。
缪宗平這才松開手,一回身給了這兩人一人一腳:“蠢東西!”
這會兒供詞沒有,也不曾簽字畫押,缪宗平若是就這麽把人掐死了,雁王追究起來,他們監牢上下的人恐怕也要問責。
那位爺可不分青紅皂白,體恤你一個小小獄卒難做,到時候這裏邊天翻地覆都是輕的。
“謝時觀是以為我傻?說什麽持論公允,體恤我膝下只餘這一只血脈,”缪宗平大笑起來,“我那傻外甥還以為他好心,肯賣給缪家一個面子,其實他早已與那武安侯勾結,可憐我家春羽!”
“稚子何辜阿!”
沈卻冷冷地看着他,他口中那位無辜的稚子,求娶武安侯嫡女不成,便設計殺害了她未婚夫,又同一群混子玷污了此女清白。
事後這位侯門嫡女絕望至極,一根白绫吊死在了閨房裏。
在他眼裏,好似身死的那位年輕小官不無辜,失了清白被逼死的女子不無辜,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武安侯不無辜。
只有他家那罪魁禍首的狗鼠輩才無辜,多可笑。
似乎是覺察到了沈卻眼裏那一絲輕蔑,缪宗平再怒起來,動不了謝時觀,他還打不得謝時觀養的狗麽?
“你笑什麽,”缪宗平一巴掌揚了過去,“下賤的東西,誰許你直視本官?”
沈卻被這用了死勁的一巴掌打的偏過頭去,牙齒刺破了下唇,嘗到了一點血腥味。
“我再問你,”他大吼一聲,“是他謝時觀看不慣我缪家,派你來刺殺我的,是也不是!”
沈卻抿了抿唇,這回是真笑了,一口血沫吐在缪宗平臉上,他不能說話,眼裏的意思卻明明白白。
殺了他,他也不可能認。
又是一耳光,缪宗平抹了把臉上的血沫,氣得面上的須發都在抖。
“上刑,”他梗着脖子,“賊子嘴硬,不肯認罪,給我把他往死裏打!”
這裏的牢頭也是缪家人,聽見指令,便遣了兩個獄卒去提布袋子,又親自去給缪宗平搬了把椅子來。
“國舅爺,您請坐,”那牢頭笑笑道,“那什麽鞭阿棍阿,打在身上不好看,這布袋子裏裝了石塊,至死身上也不會見一處傷口,全傷在內裏了。”
他一邊說,前頭的獄卒已經動了手。
幾十斤的袋子狠狠砸在沈卻身上,他眉也不皺,生生受了,口鼻裏血腥氣翻湧,五髒六腑像是碎了一樣疼。
“啞巴是不好,”那牢頭道,“慘叫聲也沒有,真沒趣。”
不知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幾下,那石袋重重一擊恰好落在他心口,沈卻再抑不住,一口鮮血嘔出來,灑在鞋尖半步之前。
滴答濺落,一朵血花。
沈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嘈雜聲一片,忽然什麽也聽不清了。
然而下一刻,一盆冷水便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了過來,冬日裏,這一盆才化的雪水,刺骨的冷。
沈卻打了個生理性的哆嗦,整個人再度清醒過來,發髻散亂了,冰水順着鬓角被打濕的發,一縷縷地往下墜。
“你尾随國舅爺,埋伏在萬佛寺內,意圖行刺,”一個獄卒抓起他散亂的發髻,冷冷地,“是受何人指使?說!”
缪宗平這會兒也稍稍冷靜下來了,坐在太師椅上,喝獄卒給他泡好的茶:“你只要認了,就不必再受罪,他們會送你一個痛塊。”
沈卻順着那獄卒的力道仰起臉,眼裏的嘲諷更加明晰,嘴唇張合,吐出兩個字,有形無聲。
缪宗平沒看清,忙去問旁邊的牢頭:“他說什麽了?”
牢頭怔一怔,而後答:“他說……”
“節哀。”
缪宗平果然再次被激怒,僅剩的嫡次子過世,他連日未眠,恨謝時觀恨的咬牙切齒、輾轉反側,可偏偏卻連他一根汗毛都動不得。
這兩字,再次提醒他,他膝下唯一血脈也已過身。
缪宗平難掩悲痛,如同洩了氣一般,緩緩往後一靠,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賜他梳洗之刑。”
他要他不得好死。
獄卒們直接在沈卻面前支起了鐵鍋,燒了一鍋滾水,又将他從架上卸下來,按在木床上,緊接着便有兩個小卒,手拿長釘與鐵錘,照着他肩胛骨刺進去,将他死死頂在木床上。
那長釘刺入身體的時候,沈卻只覺得眼前閃過了一段混着血紅色的白,亮堂堂的,照得他喘不上來氣。
好疼,他想。
他看見一個獄卒翻出來一把黑色的鐵梳,他知道這刑罰,滾水澆在人身上,燙熟了血肉,再用鐵梳子一遍遍地把皮肉往下梳。
體質不好的,往往還沒見骨,人就已經斷了氣了。
沈卻是不怕死的,可當那滾水近到眼前的時候,他還是懼了,但盡管如此,他依然咬緊了牙關。
他信他倘若就這般冤死了,殿下一定會為他報仇,只要心裏能記挂着他這一份忠心,這便夠了。
能被王爺記住,他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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