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沈卻醒來時, 只覺得四下一片昏暗,而身上暖烘烘的, 像是有人在他身上披蓋了件什麽東西……
有人?
意識到這一點, 沈卻頓時被吓清醒了。
“醒了?”旁側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沈卻吓得差點從板車上滾下去,伸手習慣性地把住腰際彎刀,随時打算弓身而起, 卻聽得那人忽地又是一聲:“阿卻,是我啊。”
沈卻這才用正眼去瞧他, 發現這車上人原來是沈落之後, 他鼻尖頓時一酸,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眼下這驢車正停在一片密林之中,日光透過枝葉間隙, 在兩人身上落下了數點斑駁霞光。
“哥。”他張一張唇, 無聲地喊,心裏登時泛上幾分委屈情緒來。
“別叫我哥, ”沈落冷哼了一聲,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哥嗎?招呼也不打一聲,不聲不響地就跑了, 你可真是……”
他像是噎了一口氣, 憋了好半晌, 這才低低地罵了聲:“氣死我了。”
他不只是氣他跑,更是氣他什麽多餘的話都不肯同自己說, 瞞着旁人便算了,怎麽就連對着他,也要藏着掖着。
“究竟出了什麽事?何至于走到這般地步……”沈落雖沒給他好臉色, 可到底還是心疼他, 見他唇瓣發幹, 臉色也蒼白,心裏不住泛酸,于是便将自己的水囊解下來遞給他,“怎麽會弄得這樣慘?連水囊都空了,也不知道去找個地兒裝上。”
沈卻接過他水囊,想是渴極了,急急地灌下去大半,可沒過片刻,便見他又趴在那車邊上,複又嘔了出來。
沈落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急急地問:“到底害了什麽病?竟連水也喝不下了,這怎麽成呢?”
卻見那啞巴苦着臉,手覆到小腹上,半晌也不見他比劃。
“什麽意思?”沈落的腦子一時沒能轉過彎來,追問道,“你肚子裏長了什麽東西?還是害了什麽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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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一頓,而後繼續開口道:“可那也不必跑啊,哥就是拼了命,也會延請名醫來替你瞧病,說不準是哪個庸醫誤診了也是可能的。再說了,誰嫌你,哥都不會嫌你,說難聽點,你有幾年活,哥就伺候你幾年,怕什麽呢?”
他這一番話無疑是披肝瀝膽、推心置腹了,沈卻也信他不是在說空話,對旁人怎樣他不知道,師兄對他,從來是言出必行的。
沈卻不忍再瞞他,擡起眼,搖一搖頭,而後哀哀地手動:“不是什麽絕症,我懷了身孕了。”
沈落登時愣住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來了一句:“你、你說什麽?”
“你是個男人,”沈落還以為是他比劃錯了,“怎麽可能會有、有喜呢?”
沈卻:“是真的,我……”
不等沈卻比劃完,沈落便忽然回想起了當初姜少雄口中那個所謂見不得人的秘密,沈卻不願同他說,他後來便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難不成……他這疼了十數年的師弟,竟是個小師妹?
這也太……叫人難以接受了。
“我是個怪物啊,”只見他眼裏一點落寞,眼眸低垂着,面上落着一塊橘金色的光斑,“男不男、女不女,出生時就該被掐死的怪物……”
“什麽話?”沈落也顧不上震驚了,厲聲打斷他,而後又伸手攏了攏披蓋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什麽該不該、死不死的,總說這種話不吉利,不許再說了!”
末了又聽他厲聲罵道:“爺爺的,究竟是哪個混蛋,他怎麽敢的?你同哥說,哥回去一刀把他閹了,個狗雜種!”
這會子他心裏倒也明晰起來了,難怪沈卻會畏首畏尾地不敢處置那姜少雄,難怪他這些日子,身子會越來越差,三天兩頭的去不了校場。
他原還以為是那一回在牢獄中受的刑,叫他落下了病根。
又想起沈卻先前狀态不佳,卻總說是自己夜裏害了魇夢,如今想來,該是夜裏叫那畜生欺負慘了……
想到這裏,沈落忍不住在那板車上重重捶了一把,把那薄木板削掉了一小塊,他只恨自己沒能早些發現!
他越想越氣,恨不得把那個無恥之徒碎屍萬段。
若沈卻犯的是其他事,眼下還尚有轉圜餘地,可這是在雁王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結,日後他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怎麽可能瞞得住呢?
沈卻如今的确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難怪他要逃。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沈落終于冷靜了下來,“京都府衙裏的官兵現下都叫王府征用了,一群鄉民手裏都拿着你的畫像,相互傳閱,你就是藏到這深山裏去,也總得被揪出來。”
沈卻當然知道這法子險峻,可他若不是走投無路了,又怎麽會淪落到此般境地?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逃不過,因此手一擡,轉移了話題:“師兄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沈落立即憤憤地:“我若不先一步找着你,你眼下還有命在?咱們尋常一道賣命的日子還少麽,哥還能不知道你?”
他埋的那些暗線大多都認識沈卻,從他出府後到錢莊裏換銀錢,便有人順道在盯着了,拼拼湊湊幾條線索,沈落竟也鬼使神差地找到了這兒。
發生了這樣天大的事兒,這啞巴居然還睡得着,半點戒備心也沒有,他都坐他旁側好半晌了,這才見他悠悠然地醒過來。
可如今聽他坦白,沈落這才知道他這些日子心裏究竟壓了多重的事兒,又懷着身子,這般沒命地逃了兩天一夜,能不累壞嗎?
“這樣,”沈落忽然又道,“王府那頭哥替你掩護着,哥再給你雇輛馬車,從近道走,連夜趕去渡口,然後便會有人安排你随貨船南下,到了餘杭,再找個避世的村子……”
“哥,”沈卻忽然擡手,打斷他,“可若是叫殿下發現,你幫了我……”
“怕什麽?”沈落道,“殿下發現不了的,哥一定做的幹淨,你別怕。”
片刻後。
沈卻被他師兄囫囵塞進了一輛馬車裏,那馬車底下很厚,有個暗板,怕他硌到了難受,沈落又把那件外裳解下來,往裏鋪了一層。
坐在馬車上頭那人他不認識,但很面善,見他來,還沖他笑了笑。
他人被沈落推着,慢慢爬進去,而後整個人就縮在了那底下,沈落看得心疼,于是便捉着他手:“委屈你了,先忍一忍,到了水邊就好了。”
說罷又把那挂在革帶間的囊袋解下來,硬塞給沈卻:“哥出來得急,沒帶多少銀子,到了那邊,你先省着點兒花。”
沈卻推搡着不肯要,卻被他牢牢按住了手。
臨行前,沈卻聽見沈落又開了口,一點哽咽的腔調:“往後若是有機會,哥到那邊看你去,你等着哥啊。”
沈卻懷裏揣着他給的錢袋,人縮在那暗無天日的暗層裏,哭得整個人都在抖。
與此同時,王府內院裏。
雁王殿下發了好大的一通火,他徹夜未眠,這王府上下便也都得跟着一起熬。
派了那麽多人去尋沈卻,晝夜不歇地就找這麽一個啞巴,竟然至今連半點蹤跡也沒翻查到,殿下只覺得荒唐至極。
“一群廢物點心!”謝時觀坐在正廳裏,手邊能砸的東西幾乎都讓他給摔得四分五裂了,跪在地上的一個家仆額上甚至還見了血。
“那麽大個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找不到?”謝時觀冷冷地,“再在本王面前說這句話,就拉出去亂刀砍死,屍體也不必收斂了,丢去城外亂葬崗喂野狗,好歹不算白活。”
王爺一開口,廳內壓根無人敢開口,一衆家仆都低着頭,恨不得把腦袋埋到那磚石地底下去。
半晌後,卻見那廳外有個在王爺屋裏伺候的新羅婢,戰戰兢兢地走進來,而後擇了處沒碎碴的地兒跪下了。
膽戰心驚地給那上首的人磕了頭,這才磕磕巴巴地開口道:“禀、禀殿下,蕪華今晨收拾屋子時,在您妝臺上發現了這個,看着不像是您的東西,想着拿過來讓您瞧一眼。”
謝時觀站起身,接過那只囊袋看了眼。
錦袋上繡白鷺立雪、池躍金鯉,不算多好的手藝,可勝在精細,打開來,又見裏頭裝了只木雕,用的是檀木,觸感細膩,不錯的質地。
雕的是一只木雁展翅,還算精巧。
這京都裏沒人會無聊到給他送這種禮,況且能随便進到他寝屋裏的人,就是在這府上都寥寥無幾。
所以這東西的主人……只會是沈卻。
謝時觀攥緊了那只雁,心裏卻念着那啞巴的名,人都跑了,還留只破雁給他做什麽?
手上越收越緊,鋒利的翅羽嵌入他掌心,可他卻半點也不肯罷手,那啞巴怎麽敢跑的?他又是怎麽敢……連自己這個主子都不要了?
底下的家仆婢子們一動也不敢動,餘光悄悄觑着雁王面色,就見謝時觀的臉色越來越差,往日裏常見的那張笑臉像是被撕開了一道裂縫,壓在底下的那如海般的情緒霍然決堤,叫他整個人顯得格外猙獰。
最後連那只木雁都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鴻雁“咔嚓”一聲斷了只翅羽,躺在那一地的狼藉之中,顯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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