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船行半月。

沈卻的狀态日日見好, 胃口也漸好起來,不再時常犯惡心了, 也好在這一路都在行船, 旁的人見他這般,都只以為他這是疰船。

這船上有不少人也是從北邊過來的,都是頭回乘船, 可吐成他這般的,連掌舵的也是頭一回見着, 私下裏還同船員們打趣道:“他這是北邊旱耗子, 哪裏忍得了這江河水路?慘吶。”

這些人對他們眼中“當官的”,不免都有幾分敵意,沈卻一開始還有些不解, 可後頭過鈔關時, 才知他們這些水商,動不動便要受到胥吏與漕運軍丁的勒索。

報上去的名錄若是不仔細錯漏了半條, 叫戶部的人查出來了, 賠上十倍那都是少的。

沈卻還聽那馬老二說,前些日子過徐州時, 有個商賈叫鈔關胥吏扣下了一船的貨物, 盡充了公, 那商賈血本無歸,心氣一滞, 便投河自盡了。

“這做生意哪兒這麽容易?”老四人倚在貨箱上,懶懶地同他們磕牙,“你們當這走貨錢好掙?年年在這江河上淹斃的人不知凡幾, 路上還要受那貪官勒索, 我看不如回鄉下辟塊地, 日子苦點便苦點,能吃飽就成。”

船上的日子難捱,這些漢子們閑着沒事,就只好擠在這艙裏打話,沈卻這些日子,光是在一邊旁聽,就要将他們的家世經歷都知道個透了。

“你當種地的就快活?遇着個人禍天災,哭都來不及,自家的孩子都要送去賣,”那人說着眼裏忽地便透出幾分落寞來,“也不知我這千裏迢迢地跑去,還能找得到家門嗎?”

這會兒外頭正是黃昏,江河上一片落日遼闊,天上水下各一幅畫,相映成趣。

外頭那姐兒收了曬好的褥子回艙來,這幾日天難得放晴,女人便自作主張地抱了沈卻的被褥出去曬。

沈卻也沒攔着,這姐兒原叫丹心,話極少,那日沈卻二兩銀子之恩,她嘴上不說,卻其實很放在心上。

這些夜裏丹心總睡在他腳邊,一旦那些漢子們有什麽動靜,她便會兀地坐起身子來,沈卻會武不假,可人也不能時時都繃着一根弦,有她一道守着夜,沈卻多少能睡得踏實些。

沈卻也感激她,今日找那馬老二多要了一塊胡餅,見她鋪好了那褥子,沈卻便把那張餅子遞給了她。

丹心愣一愣,擡眼時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給奴的麽?”

沈卻點點頭,朝她笑一笑,面頰上又現出了那一點淺淺的酒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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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裏一片真誠,并不像是在戲弄她,女人便猶猶豫豫地接了那胡餅,再看了一眼他,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吃吧。”沈卻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兀自比劃了一句,而後便拿起了自己的那塊餅,倚在貨箱上啃起來。

女人也不疑有他,掰着餅子嚼吃起來,她在這船上的日子也不好過,一日裏不知要給那些水手們洗多少件髒衣,卻只能換得半塊餅子充饑。

二人一個啞巴,一個不愛說話,挨在一處沉默地啃完了胡餅,而後沈卻又把那剛從馬老二那兒得來的梨用刀分了一半,遞給她。

丹心這回卻沒伸手去拿,在這行船上,新鮮果子可不是什麽易得的東西,沈卻自己也就這麽一個,如何還要分給她?

見她沒反應,沈卻便拿着那半只果子晃一晃,往她那邊又伸了一伸,不顧女人面上詫異神色,靠近了,動一動唇,有形無Hela聲地:“給你的。”

現下正是吃梨的時節,昨日商船靠岸休整時,水手們大都上岸去采買了些東西,而他們這些沒銀子又沒身份的,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丹心接過了那一半梨,慢緩緩地咬一口,汁水四溢,滿口的甜香。

可她知道,男人們給她什麽,便一定會從她這兒奪去些什麽,吃完了梨,丹心忽地便又到外頭去了。

沈卻以為她又去幫人洗衣裳,因此解了外裳,便卧進了褥子裏去。

他近來極其嗜睡,這船上也沒什麽可玩可看了,因此日頭一落下去,人大多也就睡下了。

可沒等沈卻睡實,卻聽見那丹心複又掀簾進艙來,而後跪在他褥子邊上,不發一言地開始解自己的衣裳。

艙裏這會兒沒點燈,四下昏暗暗的,沈卻一開始沒看清,直到撐起身子,才意識到她要做什麽,忙按住了她解衣帶的手,瞪大了眼看着她。

“郎君借奴二兩銀,又分與奴梨,”她的眼裏毫無波瀾,輕描淡寫地,“不是就想同奴幹這事兒嗎?”

沈卻連忙搖了搖頭。

“奴身上擦洗過了的,”丹心慢緩緩地說,“不髒。”

艙內另一頭的漢子們聽見他這邊動靜,頓時便起了哄,朝着他這頭吹了幾聲變調的口哨。

“少俠,您說咱們這些人是不是該回避一下?”那老四揶揄他道,“走走走,都到外頭溜溜風去,免得打攪了咱大人的好事。”

沈卻眉頭立起來,急匆匆地朝着丹心比劃,可惜無論他怎樣比劃,她也讀不懂,下一刻反而牽過他手,教他拿掌心貼着自己胸膛。

“您真不想嗎?”

沈卻眼裏半點**也沒有,手心像是叫那爐火燙着了,飛快地收了回去,而後又抓起枕側的那只彎刀,用刀鞘對着她。

他不會說話,可卻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搭救她一把,并不是為了欲。

丹心眼裏的詫異與驚愕只是一閃而過,明白過來後,她便合了衣,起身又退到他腳下:“是奴唐突了。”

可沈卻這一舉動,卻看得另一頭的漢子們目瞪口呆,在他們眼裏,這是送上來的好事,那姐兒連衣裳都自己解了,怎麽還有男人能耐得住?

“你傻啦,”見沈卻這般,老四倒咬牙替他可惜上了,“銀子也花了,東西也送了,你不在她身上弄點甜頭嗎?”

沈卻收起那刀,低頭不應。

“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呆子,”有個漢子不禁感嘆了句,“那好歹是個姐兒啊,這還不得弄回本來?”

除了幾個煮飯的婆子,這一船都是漢子,唯獨這麽一個姐兒,偏偏又被沈卻護着,這啞巴看似孱弱,揍起人來可絲毫不含糊。

他們幾個平日裏見着這姐兒進進出出的,看的眼饞心癢,自己吃不到手便算了,如今見這啞巴又是個沒福分的,送上門的鴨子他說丢就給丢了,簡直個個氣得都要吐血。

轉眼便已離京半個來月了,沈卻夢裏都在想那雁王府,想他的蘭苼院,他的王爺、師兄、師父、遠志……

沈落留下的那件外袍上屬于他的氣味已經淡得幾乎聞不見了,他離京都越來越遠,可心裏的思念與惆悵卻愈發膨脹。

這兒沒人看得懂他說話,更沒人懂他,他就像是一株無根浮萍,在這遼遠的江河之上漂蕩,躲不過是死,躲過了,他也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王府、殿下、阿兄、師父……到最後恐怕都會淪為他的一場夢,直到他們也将自己遺忘,一切都會随風淡去。

他好久沒覺得這般孤獨過了。

沈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辰睡着的,他近來精神還是不濟,腦子也鈍鈍的,又嗜睡,夜夢也多,時常夢見自己還縮在那漆黑暗層裏,又敲又撓了好久都沒人應。

半夜裏,有只手忽然碰到他肩上,沈卻一下便驚醒過來,發了狠地攥住了那人的指頭,另一手則碰在刀柄上。

女人吃痛,“嘶”地倒吸了口涼氣,急急地解釋道:“是我,丹心。”

沈卻以為她又要故技重施,于是無奈地盯住她眼,卻見這姐兒忽地俯身下來,在他耳邊:“外頭好像出事了。”

沈卻怔了怔,這才發現這船行的方向不對。

今夜月明星稀,風不大水不急,這商船照理是不停泊的,況且就算要停泊,那也是不等天黑便進港去了。

這會兒夜半三更,這船怎麽會斜着往岸邊靠去呢?

沈卻立即合衣起身,同丹心一道出去看了眼,兩人才剛出艙,便見一個水手迎上前來,劈頭蓋臉地罵道:“找死呢你倆?方才來了艘快馬船,上頭的官爺下了令了,要這運河上大小船只都靠岸停泊,一艘一艘地排查。”

“你們這些連過所也沒拿的,還不快找個地兒躲起來,被捉着了,只怕到時候連我們也要被連累。”

丹心忙問:“要查什麽,那官爺可有透漏一二?”

“誰曉得,”那水手惡狠狠道,“出來跑船這麽久,也沒遇見過這種事,你倆快回艙去!”

兩人于是只好又退回到艙裏去。

那叫老四的漢子才剛出去解手,這會兒也被趕了回來,開口便道:“我的親娘吶,聽說是這運河上藏了個逃犯哩,我才剛看見那掌舵的手上拿了張海捕文書,剛想湊上前去看一眼,便被他們趕回來了。”

“你們說這得是個啥樣的逃犯,竟要這般興師動衆地來緝拿?”

沈卻本就心亂得厲害,這會兒聽他闡述過後,心裏已涼了半截。

他是雁王心腹,知悉他太多秘密了,可沈卻怎麽也沒想到,殿下會這般苦心極力地來要自己的命。

這船一旦靠岸,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不,他不能坐以待斃。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

瞥見他眼中失措倉皇,丹心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附在他耳邊低低地:“等那官兵們上了船,恐怕就逃不掉了——跳嗎?”

沈卻瞪大了眼。

就聽她又說道:“跳下去,說不準還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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