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沈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弄的, 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哭就算了, 還哭得涕泗交加, 着實不太雅觀。

榻上那小崽子好半晌都沒見人來抱自己,本來照例是要嚎兩嗓子吸引阿耶注意的,可一偏頭, 卻又瞥見了沈落那張哭得稀裏嘩啦的臉,不知是吓到了還是怎麽的, 扭頭打了個哈欠, 又不打算嚎了。

沈卻拿了自己的帕子給他擦臉,哭得一抽一抽的沈落随即看向他,兩人對視一眼, 緊接着便一道笑了起來。

“丢死人了, ”情緒下去後,沈落開始覺得難為情了, 幹脆接了那巾帕自己擦, “還好沒叫旁人看見。”

這啞巴方才也掉了兩滴眼淚,只不過沒師兄哭得這樣兇, 那些因為是在親人面前才驟然升起的委屈與傷心, 他也習慣性地抑在心底, 可惜他沒那般好的演技,偶然之間, 也要從那縫隙裏不慎溢出幾分難過來。

其實還有些話,沈落礙着面子沒說,那日在江裏撈出那具屍體之後, 他信得那樣真, 瞞着沈向之, 到淮安各處寺院道觀裏都跑了一圈,才終于打聽到一位師父。

遵着這位師父教的法子,深更半夜的,他乘着小船,懷裏揣着沈卻那只錢袋,在那江河之上喊了足足幾個時辰的魂。

沈卻是轉了好幾手才到那人牙子手裏的,因此買他回來時,就沒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這喊魂的法子缺了一道,沈落又自知他不是這啞巴的血脈至親,他若真落到那水底下去了,按照那大師的說法,阿卻恐怕未必能聽見他的聲音。

因此沈落便在那江河上足足喊了三夜,到後來嗓子也啞了,再用勁也發不出聲響,這才做了罷,本來還想在那江邊做場法事的,可惜沈向之看不慣他瞎折騰,最後把人捆了押回去了。

殿下哪許他在蘭苼院裏供着那啞巴的牌位,因此沈落便只好在萬福寺裏供了盞長明燈,也好叫那啞巴的魂兒有處歸宿。

就算王爺篤定那具屍體不是沈卻,可沈落卻不敢如他這般篤定,萬一這啞巴真就墜到了河底,沒叫他們撈起來呢?

只要有那麽一絲的可能,他就不能安心,他既然喊他一聲哥,他又怎麽能看着他做游魂,在地底下還在受苦?

好在這啞巴命大……

可就算他如今好端端地回來了,沈落也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這些罪……阿卻本可以不必受的。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兩聲悶響,而後便是遠志那響亮的聲音:“大人!”

他一向有些粗手粗腳的,到底是戲班子裏出來的,聲音就算不大好聽,可也嘹亮,榻上的思來本來又要迷糊過去了,結果驟然被這動靜驚醒過來,五官一皺,“嗷”地一聲便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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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卻忙去抱他,而沈落則是抹了把臉,前去應門,開了門,接過遠志懷裏的那只箱奁,沈落又是嚴詞厲色地沖着他:“往後再這般一驚一乍地沒規矩,就送你到刑司領鞭子去。”

遠志心裏不免有些委屈,從前他和大人相處,都是這般的,怎麽如今就成了“一驚一乍地沒規矩”了呢?

他聽見屋裏傳來的哭聲,有些好奇地:“大人怎麽抱回來個娃娃呀?”

他以為沈卻懷裏那小崽子和他一樣,都是沈卻心裏犯了軟,用銀子贖回來的。

不料卻聽見沈落道:“那是小世子,這般大的崽子,最不禁吓,你往後多少也收着點你那把嗓子,再把他吓着了,仔細你的皮。”

說完沈落便合了門,抱着那箱奁進去了。

沈卻年幼時受盡了打罵與冷待,因此如今看這些年紀小的,即便是不親近的,也很放縱寬待,見沈落對遠志這樣兇,他心裏難免有些看不下去,低低地提醒道:“小孩子而已,師兄不要太嚴厲了。”

“十又三了,哪裏還是小孩子?擱在正經人家家裏,再過兩歲,都該到了娶妻的年歲了。”

“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拿他同你小時候作比,那時阿……師父說什麽,你都聽到心裏去,又老實又聽話,但這小子可慣會讨巧了,要他練十遍,趁着沒人盯着,他便要偷工減料,不踏實,像他這般的,哪裏又能縱着他?”

沈卻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經、故作老成的模樣,忍不住便彎起了眉眼,緩緩比劃着:“從前練劍時,你也總愛缺斤少兩的,讓師父追着打。”

被他戳穿了,沈落也不生氣:“哥那是天賦異禀,少練幾遍也沒差……”

說着他話鋒一轉,要沈卻去看他手裏那箱奁:“我沒想到你這時候要回來,只往日裏攢了些小玩意兒,本來想打聽着差人送到南邊去的。”

那箱奁一開,只見裏頭層層疊疊的,都是孩子穿的小衣裳,底下則是大人穿的輕襖子,旁側還塞了些撥浪鼓、孔明鎖之類的小玩物。

“只是我怎麽磨,師父也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兒,我想想也是,這些東西倘若真遞過去了,叫殿下發覺了怎麽辦?可路邊看見了,還是忍不住去買上一些,不知不覺的……也就攢了這麽多了。”

他話音未落,沈卻的眼眶便紅了,怕他察覺,因此只好低垂着眉眼。

沈落說着還從那箱奁裏取出一兩件小衣裳,蓋在思來身上比了比:“唔……買大了些,不過小孩子長得快,再過些日子想必便能穿了。”

他沒注意到那啞巴的眼淚,看着這些自己攢下來的小東西總算能派上用場了,心裏自然欣喜,又從那底下掏出一只絨布盒子,人微微貼上前去,而後悄悄打開來給沈卻看。

“怎麽樣?好不好看?”沈落道,“平康裏那家銀樓裏打的小金镯,貴是貴了些,可也比旁的那些鋪子裏打的好看不少。”

盒裏躺着一對刻着“長命百歲”的金镯子,镯子上邊又團着條長命鎖,也是純金的,裏頭鑲了塊白玉,至于那上頭是怎樣的細節,沈卻已看不清了。

他滿眼都蓄着淚,低着頭,不知該比劃些什麽才好。

沈落的俸銀比他還略少些,平日裏又愛請人吃酒,從來攢不住幾兩銀子,就這兩個小金飾,也不知他要省吃儉用地攢多久,說不準還要到賬房那兒去支取個一年的月俸。

都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可他卻還是悄悄地為自己備下了。

“阿卻?”沈落遽然看見那滴落的眼淚,先是愣了愣,而後手足無措地翻了翻自個身上,可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随身的那條帕子,因此便只好擡起袖口,将就地去擦他面頰上的淚,“怎麽還哭了?當着崽子的面呢。”

話雖這樣說,可沈落卻還是伸手輕輕拍着他手臂,鼻尖也跟着一酸:“求你了阿卻,你再哭我可也要忍不住了,一會兒你這簾帳都得給你哥扯下來當巾帕擦鼻子。”

“也還好這崽子還沒記事,不然以後回想起來,自個阿耶和伯伯都比他還能哭,那不一點兒威嚴也沒有了麽?”

他這樣半開玩笑地哄着,說得那樣苦惱,逗得沈卻忍不住笑了。

心裏又麻又癢的,全是暖意。

慈明殿。

佛案前跪着一位約莫着三四十歲的美婦人,她身着素襖,滿頭烏發,華冠盡褪,微施粉澤,可就是這般,也掩不住她那張光潤玉顏、傾國之色。

案上佛像塑着金身,後頭供着百朵金蓮,在燭光的燃映下熠熠生輝。

奢華之景對着這素裳婦人,一眼看上去,總有些格格不入的詭異。

她手持朱砂串,垂目低低念着,可與此同時,外頭卻慌裏慌張地闖進來一個小宦官,軟着手腳跪倒在她腳邊,失措道:“太、太後……”

婦人心跳一緊,掀起眼,可語氣卻仍是平靜無波的:“慌什麽?”

“攝政王帶着一批精銳,要闖宮門,鬧着要見聖人……”

“帶着兵卒闖宮?”太後冷冷一笑,“他謝翎是糊塗了,如此行徑,他是想謀權還是篡位?”

那宦者低着聲,話音都發着顫:“不只是雁王,還有朝中諸多官吏,都随着他一道呢,還、還有國子監三千學子,一應跪在皇城之下,喊着滿太傅忠貫日月,乃千古賢臣,要聖人收回谕旨,證其清白。”

缪太後一直默着,等到這宦者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才猛地摔了手中的朱砂珠串:“是誰牽的頭?!”

“是、是學生們自發的。”

“瘋了,”缪太後跪坐在那團蒲之上,一擡手,揚翻了佛前香案,“都瘋了,這群蠢學生,他們知道個什麽!”

“不是讓他們在路上設了伏麽,謝翎怎麽還能好端端地回來?昨日遞到京都的密信裏不是還說……”

萬般具順也麽?

缪太後仰頭看着那無悲無喜的金身佛,忽然低低地問:“十六衛呢?養他們幹什麽吃的,派他們過去攔着了沒有?”

“攔、倒是也攔着了,”那宦官欲哭無淚,“可奴婢看着,這也未必能攔得住啊,好幾衛将軍都是雁王的人,趕過去攔着,也不過做個樣子罷了……”

聽了這小宦者的話,缪太後反而冷冷地笑了起來。

只要謝翎還活着,平安無事地抵京,那麽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費了,缪家大勢已去,可她哪裏能甘心!

京都缪家乃是百年世家大族,缪家一門三朝帝後,怎麽能輕易斷送在她手上?

“鳳喜兒。”

那小宦官連忙爬上前來:“奴婢在。”

她冷聲吩咐着:“備些酒菜送去福寧殿,就說哀家體恤帝師勞苦,讓聖人拿着這些酒食送去诏獄,到底君臣一場,也不要把人逼得太緊了。”

鳳喜兒頭一磕“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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